薄驍對譚周這番言辭很是反感,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大概因為譚周自己是個利己無情之人,所以他對于人性的惡總是看得格外透徹。
薄驍一點都不想和譚周繼續討論這個問題,淡色眉峰蹙了一下,道:“這跟你躲藏在這里有什么關系?”
譚周道:“天降災禍之時,是人心是最虔誠的時候。
不敢不虔誠,不得不虔誠。
也許滁州城里的百姓已經忘記當年為了他們而戰死的那上百名僧眾,但他們還會盼望著蓮葉寺像十四年前那樣,帶著上天的意志,再救他們一回。
那么時候,蓮葉寺在他們心里就是一個最神圣的地方,是最虔誠的信仰。”
誰會想到去神圣之地窺尋逃犯的蹤跡呢?
“他們想不到,可常千佛能想到。”薄驍說道:“常千佛不是滁州人。”
譚周笑道:“正因為他不是滁州人,所以他可能連聽都沒有聽過蓮葉寺。蓮葉寺毀得太早,常千佛也太年輕了。”
譚周的話不無道理。常千佛聽知道蓮葉寺的可能太小,即使他知道,以他的年齡和經歷,恐怕也想不去這么陰暗的層面。
譚周的笑容,讓薄驍感到一陣不寒而栗在不到一個時辰前,他的弟弟譚朗,也是他在世唯一的親人,剛剛被人殺死。
禪房只聞鐵錘敲打犁頭的聲音。
薄驍沉默了許久,忽然說道:“老譚,你跟我說句實話。懷仁堂的那場火,是你在背后操縱的嗎?”
“你說呢?”譚周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薄驍,隨后低下頭去,鐵錘哐當,繼續敲打著犁頭。刺耳的聲響一圈圈激蕩著,沒入禪房外的深草里。
“不是我,是徐攸南。”
出了蓮葉寺很遠,站在行人匆忙的落雨街頭,薄驍猶在想著譚周的話。
“徐攸南為什么要冒著激怒金雁塵的危險,將穆典可送進懷仁堂?
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借常家堡的手,將我除掉。
懷仁堂起火的原因不明,沒有證據,沒有指向,但是常千佛的心已經偏了。”
這是一場聰明人的博弈。
薄驍也聰明,但比起譚周和徐攸南這種老于世故、修煉成精的人,顯然還是太生嫩了。
在這場撲所迷離的棋局里,他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
他相信誰都不重要。
一旦常家堡和穆門出現對立,他將毫無選擇地站穆門這邊。
正如譚周和桂若彤二人,無論誰是誰非,他都會堅定地支持桂若彤一樣。
薄驍將笠檐往下拉了拉,往將軍街的方向走去。
圍觀的人群已經散了。從對街看去,可以一直看進二門里。
譚朗的尸體仍然躺在原處,一任雨水沖刷。
有道是死者為大,入土為安。
一貫仁慈的常家堡這一次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酷。
常千佛離開后,鐵護衛依舊嚴守著潭宅的各個出口,不放一人進出。在死亡的壓力籠罩之下,甚至沒有人敢將譚朗的尸體挪到室內。
沒過多久,刺史府來人將譚朗的妻子和十一房妾室帶走。
譚朗手下豢養的一眾打手,包括譚宅里的一干奴仆丫鬟,全部被帶走收監,無一人逃脫。
鐵護衛是撤了,可是難保明宮沒有留下人盯梢。薄驍不能自己出面,于是給了一家棺材鋪的老板一錠金子,讓他帶幾個人將譚朗收殮入館。
當時他帶刀入店,有利誘也有威逼的意思,諒那老板不敢欺他,中間必是發生了什么變故。
譚宅斜對面是一家店面敞亮的金銀鋪子。
薄驍小跑了幾步,假意到店門口躲雨。駐足片刻,摘了竹笠,信步踱進去。
店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子,眼角已然爬上細密的魚尾紋,然裝扮得體,穿戴精致,仍頗有幾分風韻。
熱情地招呼道:“這位公子,可是要為自家娘子買些首飾。正巧小店有新出一批好貨,可要拿來公子瞧瞧?”
見薄驍點頭,又笑:“公子是要看金銀鐲子,還是耳墜鏈子,還是頭上戴的?”
薄驍本也不是正經逛店,遂笑道:“都拿來瞧一眼。”
老板娘眉開眼笑,回頭吩咐了幾句,沒一會,便有伙計捧了整三盒頭面首飾在薄驍面前攤開。
紅漆木的長方盒子里整齊擺滿各種式樣和質地的發釵發簪,玉佩手鐲等物。
薄驍不識物,看得眼暈。那老板娘在一旁熱情地介紹,薄驍裝作饒有興致的模樣附和著,不時挑挑揀揀,至于那老板娘說的那些花樣,他是一字沒聽進去。
仔細回想了下孟湘怡平時慣帶的幾種發釵樣式,挑了支樣子差不多的發釵,又選了兩副鐲子,讓人去給包起來。
付了錢,輒身假裝才看到對面情形,面露驚異道:“對面這門……是讓人給拆了?”
老板娘笑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薄驍笑道:“我是甘肅人,那地兒窮,土地貧瘠得,連麥子都種不出來。到江南做點小生意糊口。這不,趕上瘟疫了,也出不去。”
“那就難怪了。”老板娘道:“對面那戶人家姓譚,主人犯了事,全家都叫官府抓進大牢里去了。門也讓仇家給拆掉了。”
“嗬!”薄驍驚詫道:“全家都抓了,那得犯了多大的事。”
瞇眼往里瞅了瞅,道:“我瞧著那里頭倒像有個人”
老板娘眼中閃過一絲微芒,笑道:“就是那姓譚的主人,叫仇家殺了。也沒個人幫忙收尸。就兩刻前,有個棺材鋪子的小老板抬著棺材來,想將人殮了,還叫周邊的人給打了回去。也是平時缺德事做太多了,犯了眾怒,遭報應了。”
這時門外的雨下得小些了,店伙計將包好的首飾拿來,薄驍接過道了聲謝,也不久留,抓起竹笠往外走去。
身后那老板娘不知道跟伙計小聲嘀咕著什么。那伙計叫了聲留步,從后追上來,將一個油紙包裹遞上跟前,眨眼笑道:“老板娘給你的。”
薄驍回頭去,見老板娘正抿著唇,朝自己笑,風情萬種的模樣,他也不是個臉皮子薄的人,抓起那紙包揚一揚,回了一笑,走進雨里。
牛皮紙猶散發著溫熱,一粒粒硌手,有股子香甜的味道從縫隙里溢出來。
是包炒熟了的板栗。
薄驍笑了笑,正要將板栗揣進懷里,忽然間心頭一凜,猛地頓步轉過頭去。
原本正開門納客的金銀店鋪已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閉了門。
他最初結識穆典可,就是因為她總愛去他住的那條巷子買板栗吃。
薄驍一把撕開手中的牛皮紙包,一顆顆飽滿泛著糖光的栗子從裂口蹦出,掉落地上,蹦跳著彈遠。從中飛出一張狹長的紙片,薄驍伸手一抓,握在手中。
大氣而遒勁的字跡,一如當年他在甜酒巷子見到的那個小姑娘的模樣,自信、飛揚,充滿著驕傲的神氣。
明日辰時,雨花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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