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只是失血昏迷,并無性命之憂。經常季禮救治,又服下一大碗濃參湯之后,人已清醒。
首先入耳是大作的刀兵之聲。
常千佛抬眼看去,只見門外雨已成勢。瓢潑大雨里,一黑一黃兩道身影正在相互逐趕。各人手中一把長刀,猛劈急砍,熾白刀光有如盛夏烈陽潑落,漫天遮地,不能逼視。行過處勁風激蕩,呼嘯有聲。方圓三十丈,無一完物。
——竟是硬生生以兩人之力,打出上百千人對陣的氣勢。
想也不用想,定是金雁塵和良慶二人。
“公子爺剛昏迷,良爺就回來了。”趙平說道,下一句還未接上,就叫常季禮硬生生打斷了:“良慶怎么搞的?一個毛頭小子,都打了半天了,還拿不下來!”
良慶是常家堡公認的戰神一般的存在,地位尊崇,備受尊敬。聽了常季禮這番埋汰,軒轅同和在場的其它幾名鐵護衛心里都很是不得味兒,礙于常季禮是主,并不敢說什么,只默然將頭低下。
“金雁塵的刀法兼剛猛與變通之長,非同等閑。若此時與他交手的不是良叔,換作其他人,早就斃命于金家刀下了。”常千佛淡淡說道。
常季禮越發是不忿:“我還不信了,今天還收拾不了那王八羔子了。”
也不能怪他言語粗鄙,實在是金雁塵將他嚇得不輕。若不是穆典可出手,常千佛這條命今日就交待在這里了。
這也是他對良慶這么大怨氣的原因。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最緊要的關頭,他居然不在,現在打得再賣力,有個屁用?
“四小姐呢?”常千佛轉頭問趙平。他身子虛乏,根本用不上力,一句話沒說完便帶了喘。
趙平連忙上前扶常千佛坐起,道:“還在偏廳,徐攸南跟她在一塊。緹如在那里看著,剛剛凌管家也過去了。”
常千佛神情默了默。轉而抬頭看門外。
大雨從天潑下,氳得周遭的景致一片昏糊,難以辨認。
在雨中踩水奔逐的兩個人絲毫沒有罷兵歇戰的意思,反而是越打越激烈,大有不死不休之勢。長刀交錯,在空中碰撞糾纏,發出巨大的震蕩轟鳴聲。想是那刀上的力道太過強悍,相撞之后刀身劇熱,滾珠般的雨點尚未落上刀身,便“嗤”“嗤”“嗤”地化作白煙升騰起。
穆典可與李慕白飲劍臺一戰可謂激烈,然而較之眼前這場決斗,依舊溫和了太多。
再打下去,輸的人毫無疑問會是金雁塵。
武學與這世間諸般學問一樣,不僅要拼資質,拼汗水,更是一個長年累月的積淀過程。良慶于這每一項上都是佼佼,而金雁塵再怎么天賦卓絕、勤于修煉,畢竟還太年輕,何況他還有內傷。
有傷必會顯于外。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一定瞞不過常千佛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他確實如常季禮一樣,也動了殺心。并非為了今日金雁塵傷他之仇,而是因為剛剛過去的那場民變。
——金雁塵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他會不會越走越偏,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無法預料。
但同時他也很清楚,金雁塵并非有勇無謀之人,他敢來,就不怕自己對他發難。憑懷仁堂現有的這些人手,想將他留下,很難。
而且要殺金雁塵,就一定會將穆典可逼到自己的對立面。
常千佛仍然記得民變第二日的那個黃昏,和風細掃,穆典可穿著一襲淺綠碎花的裙子立在門前大槐樹下,眼睫低垂,無比堅決篤定地同方顯說:
“在我心里,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凌駕在金雁塵的安危之上。”
金雁塵的命不僅是他自己的命,更是長安金家的延續。他當時這樣安慰自己,仍然有些許失落。
他明白穆典可。
金雁塵于她,不僅是青梅竹馬的表兄,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更是曾刻骨銘心愛過的男人。他們有過共同的溫情美好時光,又一起經歷過殘酷,榮辱與共,生死依存,是彼此在這世間唯一的依靠。
即使做不成夫妻,金雁塵在她心里,仍然是一個無法替代的存在。僅僅只是背叛他,就已經令她如此痛苦。
以至于她到現在都不能面對他這個令她邁出這一步的“罪魁”。
沉默良久,常千佛終緩緩收回了視線,說道:“軒轅,去請良爺和金六公子進屋說話。”
又看向趙平:“你去把徐攸南也找來。”
檐下落雨成簾。
嘈嘈切切的天地雨聲讓擁滿了人的議事廳顯得分外安靜。
“……昨日東藥庫的大火,我相信無論怎么查,最終都和徐長老扯不上半絲關聯。但事實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常千佛的聲音很虛弱,然而語氣篤定,帶著不容辯駁的力量。
“你派云央接近吳綠枝,把典可送進懷仁堂,給人一種假象,似乎你是想借用常家堡的手,幫你做點什么。
事實上,你又什么都沒有做。你只是在暗示譚周,他有一條借刀殺人的路可走。你故意賣破綻給譚周,讓他以為抓到了你的把柄,誘使他出手。
你在明,他在暗。可誰又能想到,你才是背后的那只黃雀。是那個真正下棋的人。
否則何以解釋,明明最后所有證據都指向了典可,卻在突然之間,以摧枯拉朽之勢被駁倒?就像是暗中有一個人,一直默默地看著氣囊吹大,然后在最關鍵的時候,輕輕地扎上一針。
恰巧被秦少禹解救下的胡家人;被無名少俠送去刺史府的吳家母子、吳綠枝的親筆書信;還有那個天字宮殺手耀乙,應當是早就被察覺了反叛身份吧?相信今日,即使沒有上官師傅假扮此刻,讓他露出破綻,長老也有辦法令他吐露實情。
譚周功敗垂成。豈非因為這一切,全都在長老的掌握之中?”
“這只是你的臆測,”徐攸南笑道:“就是官府辦案,也要講證據的。”
“可我常家堡的規矩,是常家堡自己定的。我為死去的人討要公義,看事實,不看證據。”
“常公子這話就賭氣了。”徐攸南渾身被雨水臨透,長發濕漉,長袍滴水,依舊笑得清風般淡雅,清爽宜人:“局是譚周布的,人是他殺的。常公子跟我討要公義,豈非是對亡者最大的不公義?”
“你想要什么?”一直沉默不言的金雁塵突然開口道。
廳中陷入短暫的沉寂。
“我可以不追究這件事,但我有兩個條件。”常千佛說道。
“原來是要談條件啊。”徐攸南笑意雍雅:“早說嘛,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和和氣氣地談,何必嚇唬人呢?”
金雁塵眼角上挑,冷冷脧了徐攸南一眼。
徐攸南老實閉嘴,退到了金雁塵身后。
“你說。”
“其一,譚周要殺,但不是現在。他以身養蠱,如今尸花蠱大成,一旦他身死,蟲蠱破體而出,將殃及成千上萬人。到那時候,明宮弟子首當其沖。我希望,時機成熟之前,貴宮不要妄動。”
這個條件,只是要金雁塵暫緩行動,并無實質損害。甚至說,有了常家堡的加入,對于明宮保存實力是有益的。
金雁塵能隱忍十年,不至于連這點耐心都不能付出。
“好。”金雁塵滿口應道:“那第二個條件呢?”
常千佛并未立刻回答。
金雁塵笑了,嘴角一縷稀薄笑,冷涼如刀鋒:“看來常公子接下來的條件,就沒有那么好談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一世諾》,微信關注“優讀文學”,聊人生,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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