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穆滄平所料,良慶在黃昏時分抵達了本草藥莊。
他本來還可以更快一些,但是常千佛把自己鞋子塞進一個驛使的行囊里,將他錯帶出數百里。等發現上當折回來,一天一夜就過去了。
那驛使揣的緊急公文,騎乘著六百里加急,沿途驛站換馬,良慶就算騎的汗血寶馬,想追上也是不易。常千佛在道邊茶寮里同人打架時,良慶率著鐵護衛飛馳而過,便是在追趕那個一路留下氣味的驛使。
若非如此,常千佛那點小小計倆未必能把良慶糊弄過去。
常家堡強大的情報網面對常千佛徹底失靈,鐵護衛一路被常千佛左支右使,耍得團團打轉。
良慶起初還火光,等他帶著一班人馬不停歇地跑了兩天一夜,終于在本草莊子把常千佛逮個正著時,是一點脾氣也沒了。
暮色將將撒下來,本草莊子里便燃起了火把。
鐵護衛兩崗一輪,一班二十人,連同莊子里的護衛,將近百人,二十步一哨,將常千佛下榻的院落圍緊起來。
松油火把繞行院落一周,分六路向外延伸出去。遠遠地看,像一條條蜿蜒的火蛇。
在穆門密切的監視下,兩輛駟馬拉大車的隊伍根本藏不住蹤跡。既然躲避無用,不如大大方方地開門迎戰,以免追蹤來的殺手找不著人,滿莊子亂摸。
夏日草木旺,正是采收藥材的季節。
除了本草莊的常住人口,從附近雇來幫手的農人、各堂來取藥的車隊,夜間俱歇臥在莊子里。偌大一個藥莊,上百間房屋,無一戶黑窗。隨便傷了哪一個都不好。
雖說行蹤毫無遮掩,常千佛一行的安危倒也不必擔心。
良慶坐鎮,有膽子往里沖的殺手還真數不出幾個。
這一夜平安無恙地過去了。
日移上中天。
庭戶無聲,熏風卷簾,映半窗深紅淺碧。
她嗅到了花香,濕風送來、細細的一段芙蕖香;風是暖的,貼著肌膚,有輕微灼意;還有蟬的鳴叫,渺渺的,似是從很遠處傳來,襯得她的周身好靜,好寂。
穆典可睜開了眼。
花香、暖風、蟬鳴聲都在,真切得不像是夢境。
還有懸在頭頂上的薄紗帳幔、輕搖緩曳的銀色簾鉤、框在窗里的一池蓮葉,還有趴在窗棱上打盹的頭發花白的老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是人間,不是地獄。
“千佛。”她輕聲喚道,如燕呢喃,臉頰漾起兩個深深梨渦。
這世上最純粹的笑,應當是如嬰孩般的笑,不分美丑,無關悲喜,純凈得讓人心生震撼。
新生兒降臨人世間的第一刻,是一聲啼哭;而她,望著頭頂上枝葉盤纏的藕花帳幔,輕聲笑了。
老人睡得很深,身上還有發酵的汗酸味,想來疲勞已極。
穆典可躡足從老人身邊走了過去。床邊沒有鞋,她只穿了一雙棉布白襪,落地悄然。
還是驚動了外頭的人。
沉重的腳步聲一串響起,停下時,黃衫大刀已經出現在門口。
良慶魁梧的身軀擋住半個門洞。
“良爺!”穆典可驚喜叫道,歡欣不加掩飾。眉眼彎展,露出一口編貝雪齒,白得耀眼,籠罩房屋上空多時的陰霾立時叫她這個明燦燦的笑驅散了。
“……幺老太爺救了四小姐……公子爺和姑小姐協助幺老太爺為你治傷,夜里沒睡,剛躺下不多時。”
良慶說話簡明,三兩句便將來事情梗概說清。
“我就不陪四小姐進去了。”他堪堪停在門口,說道。
穆典可才沒想過讓良慶陪她進去,她現在最關心的也不是自己怎么得救的,她只想快點看到常千佛。
終于等到良慶說完,她點點頭笑瞇了眼,提起裙擺就往里跑。
一寒一熱兩樣奇毒在她體內廝殺了一場。她這條小命雖說保住了,可是渾身的血肉筋骨都遭了災,是無一處不疲乏,無一處不酸軟,雙膝無力,跑起來,搖搖擺擺像剛學步。
她自己倒不覺,跑得歡快極了,繞過床前的水墨插屏時,險沒一頭撞上去。
良慶注目穆典可的背影,神色靜靜地若有所思,隨后一耷眼,轉身走開兩步,依然提刀站著。
常千佛不單是累了那么簡單,實是傷得不輕。
常定春秋見長,鉆研了一輩子醫術,解毒療傷的手法自然是比常千佛高明些,卻也大同小異。
但常千佛就是不敢治。
為求穩,他拼著元氣大傷,強行運功調順穆典可的臟腑氣,以求先穩住體癥,再徐徐圖之。
他是一步險都不敢走,自然不會全然信任一個突然冒出來、連面都沒有見過“叔爺爺”。
常定救治了半夜,他就在旁邊盯了半夜。
煎藥的方子,從用材到用量,每一味藥他都仔細推敲過。同著常定和常懷瑾,三人討論了小半宿,反復斟酌修改,最終定出一張不功不過的藥方,去毒慢,但是藥性溫和,不會留下后癥。
藥煎出來,喂送穆典可服下之后,他即蹲守床邊,每隔三五息便要診上一脈,如是折騰到天亮,穆典可情況見好,終于確認無差池后,常千佛方才放心地暈倒過去。
常定忙活了大半夜,倒頭還沒睡安穩,又讓人從床上拖起來常千佛診治,氣得跳腳大罵。
穆典可醒后看到常定睡得那么深沉,一半是因為給她治傷,一半便是讓常千佛給累的。
常千佛倒是比常定睡得更沉幾分。瘦削臉龐上無血色,遍布青茬,比在懷仁堂時看起來還要憔悴。
穆典可抬起手來,摩挲著他明顯黑了,也粗糙了的面龐,心中一抽一抽地,緊著疼。
他縱使再傷心氣惱,到底沒舍得把她丟下。
“對不起。”她輕聲說道,“我以后再也不說那樣的話,傷你的心了。”
常千佛呼吸均勻,并無回應。
她情難自禁,探出身去,隔著尺闊之距,虛虛地抱了他一下。又退回去,雙臂交疊趴在床沿上,眼眸深深地將他望著。
郎君仍在,心上眼前。好得像一場夢!
死里逃出生還,她的身子仍虛得很。昏昏倦倦里,眼皮直往下掉,蹲久腿也酸麻了。
穆典可支著床沿起身,除掉襪子,爬到床上去,偎著常千佛躺下。仍覺得缺了什么似的,輾挪著身子,一拱一拱地往他懷里擠。
就是這樣常千佛也不醒,鼻息深重,熱熱地噴灑在頭頂。她仰臉時,那熱息就灑到了她的臉上,燙得心都是熱的。
她捧住他的頭,從那截蒼青堅硬的下巴開始,再是眼耳鼻唇,在那張還膩著汗的臉龐上和諧了又和諧。胡渣扎得臉痛。
痛,才覺著真實,才心安。
最后她也睡著了。
夢里常千佛伸手抱緊了他,胡須扎人的臉龐貼著她的臉,好用力好用力。她覺得自己的臉都被他擠得變了形。
想要睜開眼來看一看,可是眼皮沉沉的卻怎么也抬不起來。
肋骨也勒得痛。
她不滿地皺眉輕哼一聲,扭動身子,卻是往他懷里鉆得更深了。
日沉向晚,一天夕照時,穆典可終于張開了眼。
那夢卻是假的。
常千佛不知道什么時候翻了個身,正背對著她,朝里躺著。
兩人中間橫著一個雪白松軟的大枕頭。
枕頭下面,一條長長的褶痕從床頭褶到了床尾,好生筆直的一條楚河漢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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