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意外伏殺并未改變常千佛北行的計劃。
在他等待穆典可醒來的這段時間,莫以禪按他的要求選撥了十數名精于暗殺的好手出城待命。
凌涪去了城外的藥莊。滁州來急件,要一批緊俏藥材,時間緊急藥又貴重,凌涪打算親自押送,也好與月前合作的穎水南溫家和稻豐年糧行對接后續事宜,這種事總不好落在紙面上。
押藥隊伍走到一半,固安堂的人從后追上來,傳了常千佛的話,由固安堂的副當家邊崇懿押陣送藥去滁州,要凌涪即可趕回。
這倒不是常千佛本人的意思,是良慶和莫以禪合議出來之后,據理諍諫,迫他同意的。
良慶要留下保護穆典可安危;莫以禪也要坐鎮固安堂統籌援助滁州懷仁堂,防患京中疫情,甚至是幫常千佛走動打點、為將來營救瞿玉兒準備等等諸多事宜;沒有得力的人在常千佛身邊,兩人是萬萬不能放心的。
常千佛這一趟行程,所涉事大,宜密不宜聲張。這場暴雨倒是恰恰及時。
趕在城門關閉前,常千佛和凌涪輕車簡從出了固安堂,在約定好的地點與莫以禪安排的那十多名好手匯合,棄車換馬。
一行人冒雨疾行,剛上官道,就見得城門方向有一輛青篷小車顛簸著疾馳而來,車的斜后方緊綴一人一馬,蓑衣大笠,腰挎長刀,氣勢頗是沉猛。
“是良慶。”凌涪勒住馬,以手遮額,遠遠看了一眼,說道:“怕是四小姐不放心,追上來了。”
“胡鬧!”常千佛面露慍色,撥馬掉頭,迎著車馬奔過去。
駕車的卻是莫倉倉,見常千佛來,“吁”一聲勒住了馬。
常千佛劈頭就一頓呵斥:“你搞什么?脈案我放在你案頭,她現在是個什么狀況你不知道?她瞎胡鬧,你也不懂?”
莫倉倉早曉得是這個下場。良慶是長者,常千佛不好遷怒,正好拿他這個兄弟開刀了。
橫什么橫,有本事沖著車里那位吼啊。
這回莫倉倉還真看錯了,常千佛真連穆典可一塊吼了:“說好了你在固安堂等我,你是全然一句沒聽進去、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還是壓根就不信我?”
穆典可站在傘下,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鬢發貼額,眼中一片潮潤的水光。
“我就是害怕。”穆典可叫他吼得怔怔,囁嚅道:“心里特別慌,不曉得你這一去到底會發生什么?”
她的目光游開去,看著風雨里散開的十余騎,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怎么可能像常千佛說的沒危險,那可是在穆滄平的眼皮子底下動武啊。
常千佛就知道此事瞞不過穆典可。
為此他特意將人馬調到了城外、而不是隨他從固安堂出發,就這樣,還是沒逃過她的眼睛。
“事到如今,只有此一法可圖。”他稍微冷靜了些,盡量放緩語調:“你同去又于事何益?屆時我未必顧得上你,你又是這等狀況……”
“我不是要跟你去。”穆典可打斷了他,眼中有一種不可解的急切與彷徨:“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沒有人比你重要,千佛——”
她往前跨一步,抓住他的手:“任何一個人,一樣事,包括…我的仇,都不如你重要,你…盡力而為。”
常千佛怔住。
他當然知道說出這樣的話對穆典可有多難,也就知道她眼中的憂傷彷徨從何而來。
于她這不啻于背叛:對已逝金門,對自己多年來賴以為生并為之奮斗的心念和目標的——一種深深的自我背叛。
他大行一步,將穆典可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臉頰隔斗篷緊貼著她的鬢角,用力蹭壓了個來回:“等我回來,我一定平安回來。”
說完俯身,將那輕薄得如一頁紙的人兒抱起,塞回了馬車里。
“回頭找你算賬。”他沖莫倉倉說道。
莫倉倉冤死了。
自個的人,什么脾氣您自個兒不知道?再說了,剛才不還挺開心的嗎,怎么翻臉就不認人了呢?
“來呀!”莫倉倉揮著鍋鏟在常千佛身后比劃,“欺軟怕硬!
申時末刻,城門即將關閉,莫倉倉再大怨氣,倒不至于因為生氣而誤了正事。即跳上車,馭馬回轉。
將將好沖進城,兩扇厚重城門便在身后隆隆合上了。
不怪常千佛發這么大火,穆典可半道上就起了高熱,也虧得是固安堂里不缺大夫,各種對癥的稀有藥材、丸劑補品均是岔著用。整個藥堂都是常家的,東家相準的人,誰還閑得替他吝這點藥錢不成。
身邊俱是名醫,連伺候梳洗的侍女青葙都是可單獨把脈的主。穆典可這病起得兇,退去也快。
入二更,青葙進屋來送藥,說良爺說的,四小姐精神若好些了,外頭有個人等著要見,已候了有時候了。
穆典可忙坐起穿衣整理,喚人進來。
卻不是瞿涯,是他座下東護法罌路。
“……長老上午就出城去了。”罌路垂手身前,恭敬答道:“建康城中的一些事務,現是屬下在打理。班長老另有要事。”
“為何此時出城?”穆典可挑眉疑道。
“日前查到竇家老太是天師道徒。圣旨下達以前,歆卬曾頻頻出入竇府,并與宮人有接觸。長老懷疑,竇老太進宮、與內侍嚴司里應外合,促成竇家叔侄接管人犯押運之事是歆卬在背后攛掇。”
罌路說話不緊不慢,條理捋得極是分明:“我們在進竇府查探的時候,遇到一股勢力百般阻撓,行事江湖風格,應當是穆門和天師道一伙。
長老認為,事情的關鍵系在竇鄢叔侄身上,決定除掉他們二人,以絕后患。”
不得不承認,瞿涯整合蛛絲馬跡、豫事于未發的能力是相當驚人的。
明宮的暗探在京中活動,自然不比根深脈廣的方容兩家。
瞿涯查探不到竇家內宅的隱秘,但憑借多年在險惡江湖里摸爬斗爭的經驗,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要有大事發生,果斷棄了建康的局面,趕往江北,作放手一搏。
原本常千佛還給瞿涯留了一封信,叮囑自己務必親自交到他手上,現在看來是不必了。
穆典可又問了一些在京中布置的細節,精神疲乏,便叫罌路退下了。
良慶也出去了。
門外風雨如晦,穆典可坐在燈前,手握著密信來信翻覆,盯住看了好一會,最后還是忍住了沒打開。
可能常千佛是對的,于此事,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去為她做了,她就該信守諾言,莫做無益之思,安安心心地把自己的身體養好。
等他回來。
請:m.小shuos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