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堂得到消息要比宮里更早一些。
那十三名暗衛被常千佛派到山下探勘地形時,受到來歷不明的黑衣人的阻撓。
為首的王勤當時就覺得欹云巖下有蹊蹺,向常千佛遞送消息,竟不料信中途遭人攔截,常千佛最后還是上了欹云巖。
當時王勤一行被神秘高手盯住,正分兵兩路行事。一路十一人,假意在欹云巖西側山峰上亂轉,牽住暗中那幫人的視線。
另一路,王勤帶著一個熟悉水性的,名叫作洪裕恩的暗衛前往上游一個漁村,欲買舟而下,走水路返回,一探欹云腳下的山岸究竟藏有什么蹊蹺。
那十一人在西峰盤桓,見常千佛竟登上了崖頂,顯然是沒有收到信,頓感大事不妙。
其中三人在另外八人的掩護下沖下山峰,頂著風浪強行渡江,打算借助對岸高地向常千佛搖旗示警。
不想變數來得太快。
三名暗衛才剛上岸,回頭見一黑衣人坐在山峰上彈琴,隨后欹云巖就開始崩陷。
隔著百丈闊江,幾人空自心焦,卻無計可施。眼睜睜地看著常千佛抱著瞿玉兒縱身一躍,墜入浪濤之中。
山崖奇異地停止了晃動,平靜有時,忽然煙塵大作,山石亂滾,以十倍于前速度迅速垮塌。
也就一瞬間的事,巨浪打來,沖垮支離破碎的山體,洪水咆哮向北,大江決堤了。
洪裕恩行船一半時察覺到水流不對勁,拽著王勤上了岸。
十三暗衛無一傷亡,王勤卻覺得,這樣的結果比讓自己死在江里更讓人難受。
莫以禪信任他們,才讓他們隨常千佛同來,擔當護衛職責。結果卻因為他辦事不力,常千佛生死未卜,他自己倒毫發無損。
已渡江的三人趕回固安堂報信。王勤則帶著剩下九人從大江沖破的缺口開始,向下游一路搜尋,一天一夜沒敢合眼。
然而直到固安堂派來搜救的人到達一批又一批,仍然到處尋覓不到常千佛的蹤跡。
莫以禪一夜之間,臉上再添數道皺紋。
老當家畢竟是大風大浪里蹚過來的人,經的事多了,這時候還能冷靜下來,一面穩住固安堂的大局不亂,一面加派更多的人手去江邊找人。
然而一天一夜過去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找不到還好,找到恐怕就真的只是一具尸體了。
一些人不敢明著哭,怕一哭,就將最壞的揣測哭成了事實,只敢背著人暗抹眼淚。
穆子建主動搬離了固安堂。
他是個心思極敏之人,就算固安堂的人沒說什么,他也從下人們明顯不如從前友善的目光里判斷出來:此事定與他的父親穆滄平脫不了干系。
只不過固安堂的人怎么認為是一回事,坊間流傳的又是另外一種說法。
不知最先是從誰那里傳出來的,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流言發酵,僅僅一天一夜,就傳遍了京城里的大街小巷。
說江水決堤之前,有人看到了長安金家的六公子金雁塵。他抱著一把五弦琴,站在旁邊一座山峰上,彈一聲,山崖垮一道。彈琴數聲之后,欹云巖上的人大都站不穩,跌進了大江里。
這時候,金雁塵棄了琴,飛上欹云巖,救了他的夫人之后,兩人向對岸飛去。
然后山崖垮塌了,洪水一瀉千里。
金六和妻子不知所蹤。
——神乎其神!
流言的可怕之處就在于,無論流言本身有多么夸張及不可信,基于大多數人好熱鬧勝過尋求真相的天性,他們會十分樂意將聽到的事進行再夸大,添油加醋地說給更多的人聽。
且越是離奇,越是聳人聽聞的流言,這種口口相傳的速度就會越快。
不同的人群里,同一個故事還會衍生出不同的版本。
比如養在深閨,對男女情愛充滿了期待和憧憬的少女們,多唏噓感慨于金雁塵對妻子的深情,希望也遇到一個甘為自己負蒼生的男子;憂國憂民的士子們則憤怒于金雁塵的殘忍暴戾,洋洋作書討伐之;而在武人們嘴里,金雁塵又是一個練就絕世武功的大魔頭,讓人畏懼又向往。
到最后,人們對于流言是否屬實的冷靜審思,不知不覺得轉變成為對傳言是否存有夸大的質疑,甚至糾纏于各個版本的細節異同當中。
總之,這波高明至極的流言造勢,使人們迅速放下對金雁塵這個長安金家遺孤的同情,轉而將其視為洪水猛獸一般的民眾共敵。
畢竟決堤防水這種事太喪心病狂了啊。就算為救妻子,做出這樣的事情也不可以原諒。
在所有的人都陷入一場或憤怒,或迷茫,或悲傷難安的群體鬧亂時,最平靜的反而是處在暴風眼的穆典可。
不知是誰泄露了穆典可在固安堂的消息。
那些立志去奸除惡、匡扶正義的俠士們,急公好義的京城逸民,或是有親友喪身洪水的切身受害者,紛紛一涌上門來。
他們不敢去找金雁塵,只好把口惡氣撒在他的未婚妻頭上。
聽說穆典可不久前因病廢了武功,別說橫行江湖了,就是個力氣稍微大點的孩子都能輕易將其放倒。
當然,他們找上穆典可決然不是因為欺軟怕硬。這個女人是明宮圣女,那么她一定是共犯,是合該千刀萬剮的殺人惡魔。
先殺了她,再為天下除金賊不遲。
這些人圍在固安堂門前不肯散去,往堂中擲石頭、瓜果、臭雞蛋,阻止前來尋醫問藥的人,雖然鬧騰,卻沒有讓莫以禪感到太大的困擾。
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以竇家為首的、有子弟死在那場洪水里的京中有勢力的人家會不會在有心人的煽動下聯起手來,一起向穆典可發難?
畢竟虎賁軍中不少出身顯赫的世家子。
為此莫以禪四處奔走打探,果然讓他得知竇家發動了十多家京中權貴,要聯名上書,請求處死穆典可,重懲固安堂包庇之罪。
此事尚在籌謀中,被容翊出手壓下了。
黃昏雨急,固安堂外仍攢動著泱泱人頭。
其實之前,他們已經沖進去過一次了。
固安堂的青壯都被派出去尋找常千佛了,剩下一干老弱婦孺根本攔不住這群人。
結果一群人烏泱泱地殺進載菁院,院門口站著個良慶。
他們只好又退了出來,叫來更多的人,圍住固安堂的大門,試圖用侮辱謾罵的方法逼迫莫以禪妥協,主動交出殘害了四縣百姓的兇犯穆典可。
“那可就是個災星啊!”
說話的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一臉憤慨地搖動雙手,須發皆顫,“自家公子爺都讓這災星害死了,莫以禪怎么想的?莫非要讓那么多冤魂在天不得安息?”
大約是太投入了,老人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說話的時候,身邊人群瞬間哄然散了。
一匹馴化野馬在固安堂的正門前剎住,嘶鳴一聲,人立仰起,兩條前蹄又干脆又利落地朝老人前胸踏去。
幸好有習武的俠士,眼疾手快地將人從馬蹄下拽了出來。
光天化日,欺凌老弱。
人們憤怒了,持棍操刀,一擁而上,馬上橫眉怒目的年輕人把刀一橫,一道凜冽青光迸出,一刀斬落滿地碎鐵。
俠士紛紛退后,相互詢問,猜測著此人的來歷。
“你是——”老人被兩個義士提肩攙起,指向穆子焱的一根食指不停哆嗦,終是沒將人認出來,尖著嗓子大叫一聲:“妖女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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