賑災撫民的差事最后落在了蘇家的大爺蘇鵬遠頭上。
據說圣意一開始是偏向德王的,結果劉顓回后宮歇了個午覺,態度就變了。
眼下宮中正得寵的兩個妃嬪,一個是嫻妃蘇小妹,一個是靖妃薛清靈。劉顓午睡是在椒蘭宮薛清靈那里,不知什么緣故,一覺醒來,又召了蘇小妹前來椒蘭宮進見。
變數大約就發生在這時候。
薛清靈的母家岳陽薛氏乃建康薛姓偏遠一支,在建康薛家如日中天時沒撈著好處,薛統倒臺后反受牽連而獲罪。后來雖然受了赦免,卻也一蹶不振,闔族淪為白身,在岳陽湖澤之畔,耕種漁獵為生。
若不是薛清靈忽然復寵,誰也不會想起這個倒霉沒落的薛姓旁支。
蘇家這種自詡清貴的人家當然是不屑與平民白身扯上什么瓜葛的。薛清靈與蘇小妹平分圣寵,應是明爭暗斗得厲害,更無可能偏幫。
橫來豎去想,就是那蘇鵬遠老不要臉面,教得他女兒更不要臉,大白天地就跑到別個妃嬪宮中獻媚邀寵,替父親爭討差事。
還說什么讀書人家!
不光德王劉禹把牙根恨得癢,群臣背后也不免奚落嘲諷。
要說德王與蘇家的梁子,也不是今日才結。
劉禹有一箱貪墨名冊與賬簿,收在他小舅子向尚在滁州的書局密室里。結果滁州大亂,蘇鴻遇帶人查抄了尚文書局,也不賣他皇帝親叔叔的面子,一不做二不休,將尚文書局一十八人全部在雨花臺問斬。
那箱子關涉到許多人身家的賬冊也不知所蹤,案卷上沒有記錄,多半落是落在了蘇鴻遇手里。
劉禹旁敲側擊了好幾次,蘇名翰似是而非的態度讓他很有些吃不準,蘇家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劉禹猜,要么是蘇氏一門書生還沒想到怎么拿賬冊做文章;要不就是想留個把柄在手里,要自己以后為他們所用。
劉禹跋扈歸跋扈,也不是沖動之人,這兩月來所以毫無動作,就是想看看蘇氏到底有什么意圖。
如果不是想置他于死地,以蘇氏現在炙手可熱的勁頭,與之結盟未嘗不可。
賬冊之事徐徐圖之,總會有解決的那一天。
可現在,他真要好好審視一下,下一步路該怎么走了。
為了不讓蘇家覺察他正在醞釀大動作,劉禹遵照他一貫跋扈的行事,往蘇宅送了一只死雁。
朝中風浪涌動時,容府仍舊大門緊閉,靜得如一潭死水。
容翊在花園的亭子里看書,已經見不到昨日的仙鶴了。兩只鶴后來愈打愈兇,一只將另一只羽毛啄禿,自個兒也把長喙折了。
沒有優雅體貌的仙鶴,也就失去了悅人資本。
洪伯當即叫人將兩只鶴送走了。
送去了哪里,容翊沒問,大約是活不成了。
“來儀宮那位今日尋由頭敲打了嫻妃。”
內侍蔣連跟在方卿言身后,不遠不近,始終維持著落后兩步的距離,徐徐言:“蘇氏近日風頭,著實盛了些。才往滁州去了一個平瘟欽差,眼下又出一位賑水大員,不知多少人瞧著眼紅。”
方卿言一面看雨,一面聽蔣連說著,順著長廊徐緩地走。
她今日未作盛妝。
四縣發大水,乃國之大難,披紅著綠不得宜。連著兩日,她都淡妝素服,素食以餐,就連平日戴慣了的金步搖都收進了妝奩。長發簡單一挽,用支白玉簪簪住,清淡得不像她,依舊也美。
宮人們說起這些時,方卿言通常是不置言語的。
新來宮人不免惶惑,但蔣連是伺候慣了的老人,曉得她不是不愛聽,只是上有上的威儀,不愿輕易表露態度罷了。
“……寧玉如今越發失勢,埋怨中宮那位沒本事、籠不住圣心。可不那位心里得憋著火,總要朝那生氣的源頭撒一撒火。”
方卿言淡淡笑:“這么說來,也是本宮沒本事了。”
“娘娘是不屑爭搶。”
蔣連察方卿言顏色,倒像是沒將圣心不圣心的太放心上,笑說道:“娘娘河海胸襟,豈會囿于邀寵小家之道。話說回來了,娘娘就是不爭,圣寵也是獨一份,無人可比得的。就說新晉那兩位,還在新頭上呢,可不比娘娘差得遠。說是圣眷隆恩,都是娘娘手指縫里漏下的。”
方卿言笑意濃了些。就是再厭煩,對這類拍馬溜須之言,她總要表現出些得意與歡喜。
蔣連忽地訝了一聲:“那不是嫻妃嗎?”
方卿言轉頭,逆了昏光看過去,就見長廊的另一頭,薛清靈正提著裙子邁步上臺階。
也沒有帶內侍。
一個小宮女微彎著腰,在她身后將一柄素得有幾分寒酸的油紙傘收起。
看兩人來的方向,應是剛從來儀宮過來。
這也不奇怪。
宮中凡有位次的妃嬪,大多出身門第顯赫的望族,再不濟,也有一兩個大小是官的父叔兄弟。
她的身后是方容,嫻妃倚仗的是蘇家,只有薛清靈母家式微,無黨可附,又正得著圣寵,可不是拉攏的好對象么?
可惜只可惜,寧蔻華同其父一樣,空有野心,并無遠思。她恐怕壓根想不到,薛清靈的入宮,乃至復寵,全都是方家一手安排的。
“貴妃娘娘。”薛清靈謙卑而恭謹地行禮。
盛寵加身而不驕,薛清靈也算是這宮里頭一份了。
方卿言有時也會費神,薛清靈清心寡欲得實在不像皇宮里的女人。這樣的人,才最不好控制,因為不知道她要什么。
“快起來。”方卿言上前一步,挽了薛清靈的胳膊,笑語晏晏,“你我姐妹,何來這么多禮數。”
薛清靈頗有些受寵若驚,并不敢推拒。
“相爺今日著人傳話來,你事辦得漂亮,他很滿意。”邊走,方卿言邊說起賑災的事來,“……如此來,那蘇小妹對你感激,蘇家必會設法拉攏你,你且應付著……不出今日,朝臣就要具本彈劾后宮干政了,這火也燒不到你身上——如今辦事,越發練達。”
“娘娘教得好。”
薛清靈不卑不亢,并未因為方卿言的親昵態度而忘形。
“你瞧瞧她。”方卿言扭頭看蔣連一眼,笑嗔道:“總與我生分。”
方卿言待人不算冷淡,但絕對談不上熱情。凡常見到她,她就總那么笑著,端莊得體,又透著絲絲恰到好處的風情。
不疏不親,不遠不近。
今日大不一樣。薛清靈覺得,方卿言今日仿佛格外地高興。笑容還是一樣的笑容,但就是說不清,里面到底多出了些什么。
回到椒蘭宮,薛清靈照例練了會劍,給雨前搶摘下來的百合花換了水。
一屋子陶的瓷的花瓶,一只只洗凈來灌上水,也頗得費些功夫。
有一朵花形很好看,被她制成了干花,放在風口處,這會子也陰干徹底了。
薛清靈取了花,夾在了枕畔一本常翻起,頁緣都磨損了的書里。
那是她親手抄寫的詩詞小調集本。
她其實并不怎么愛詩,也不好聽曲。所以下會功夫抄上這么大一本,乃是愛極了當中一首。
那是一首寫得并不怎么好,也沒什么名氣的小調,宮中多不唱。
但是她很喜歡。
“門掩長安道……金雁塵昏么弦斷……樓迥層城看不見……幽恨闊,楚天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