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慶住得不遠,走兩步就到。
青葙回屋燃了一支蠟燭,持著去敲門,才輕叩了一下,門就從里面打開了,良慶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后面,手里還提著刀。
“良爺。”青葙微訝了下,隨后哽咽說道:“公子爺找著了,還活著。”
“嗯。”良慶應了聲,臉上一如既往沒什么表情。
夜風吹來,撲得燭火一晃,映出他眼底那一點幽螢的光,分明是淚花。
“人什么時候到?”
良慶心里清楚,遭了這么大一場劫數,就是人活著,恐怕也傷得不輕。沒讓穆典可去見,應是信比人先到了。
“明天辰時。”
良慶點點頭,側頭往穆典可的房間看了看:“先別告訴四小姐,公子回來再說。”
“啊?”青葙二度驚訝,看良慶神色,也不似同她開玩笑。
還不等她問個明白,良慶一伸手關上門,自去睡去了。
青葙驚訝有惶惑,糾結了一路,想想良慶的話還是不敢不聽。雖然很沒有道理。
她端了蠟燭回房間,穆典可伏在枕上睡著了。
燭光淺淺一鞠灑落她臉上,抹開紅暈,顯得其它光沒照到的地方愈是蒼白,沒有生氣似的。
青葙其實想象不到,一個存了死志的人,是怎么做到三餐飯不落下、藥照常吃,并且接近病態地迫著自己把每一個覺都睡好的?
現在她有些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認為常千佛回不來了。
可是穆典可不相信。就算做好了隨時追隨常千佛去的準備,她還是不相信!
她要把自己看顧好了,等常千佛回來時,才能給他看到一個聽話好好養病,不讓他操心的乖女孩兒。
穆典可是被青葙搖醒的。
“四小姐,四小姐醒醒,公子爺回來了。”
穆典可慢慢睜眼,半昏半醒地看著青葙興奮的臉,似乎用了很久才將她這句話咀嚼入腹,聽明白她在說什么。
“他——?”她問得很小心。
“公子爺還活著。”青葙更加大聲地叫,臉上洋溢著歡喜:“公子爺吉人自有天相,他還好好地活著哪——四小姐你怎么?”
她感覺穆典可不太對勁,這反應太過平淡,且遲鈍得很。
“青葙,你先出去。”穆典可說道。
青葙愣怔怔地關上門出去了。
良慶站在走廊里,看青葙一個人走出來,倒沒有多意外。轉頭繼續看著檐下潑落的雨簾。
青葙的耳力比良慶差,是隔了好一會才聽到房里的哭聲。
后來那哭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以至于整座院子的人都能聽見。
良慶猜想,穆典可應是把自己蒙進了被子里,不想叫人聽見。可是那沉沉甕甕的哭聲,還是透出了被子,穿過層層墻、道道門,決堤河海一般噴涌出來。
——她把這些日子里,鎮壓在心底的所有悲傷、痛苦、恐懼以及自責,以及深深的不甘心,全都哭了出來。
哭完后,穆典可隔門叫青葙給自己梳妝。
她穿了一件櫻草綠的長裙子,是青葙昨日剛熨過的,平平展展,頭發也梳得一絲不亂。
為掩蓋不佳的氣色,她還讓青葙給她抹了胭脂,又涂上口脂。
對鏡檢查,確認沒有什么不妥之后,她才走出去,和良慶一道去前堂。
常千佛本意是要先回載菁院的,可此事由不得他。馬車才剛停在固安堂大門口,幾個手壯腳壯的大夫便掀車簾將人抬下,不由分說地送去了醫室。
自然是莫以禪吩咐的。
堂中各廳排名在前的大夫今日全部聽診,罷休,一早便聚在醫室待命,順便看莫垣信中關于傷勢的描述,心中好有數。
這陣勢當真將常千佛給驚到了。
連凌涪都覺得夸張了。
莫以禪卻很認真:“公子爺此軀不單屬于他自己,將來繼挑大梁,還是常家堡全部人的指望。寧可夸張一些,不容絲毫謬誤,落下殘疾。”
莫倉倉跟在兩人后面,把嘴都張圓了:老爹這是給嚇傻了吧?哪里就殘疾那么嚴重了?
常家堡的這些藥堂里,常千佛到固安堂時最頻的。
一眾俱是熟識。
只要手上沒活的,聞訊都趕了過來,將藥室外面的廊道擠個水泄不通,低聲互詢,顯得既興奮又焦慮。
穆典可和良慶遠遠站著,兩個也不說話,只把目光安靜地落在醫室緊閉的門上。
莫倉倉甚至從穆典可那張年輕臉面孔上看到了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滄桑味道。
就像一個苦守的老妻,等著遠游將歸的丈夫。
——反正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多等一會。
穆典可和良慶站得最遠,門打開后,自然被排擠在了最外面。
人墻那么厚;喧嘩聲起伏著,又是哭,又是笑;穆典可根本看不見常千佛,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只是在門剛打開一瞬間,她瞥見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很憔悴,但是笑著的。
這就足夠了。
——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愿意笑。
不知是誰先回頭看見了穆典可,小聲傳開去。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笑著讓開道。
“哎呀,不懂事了,公子爺勿怪。”
眾人哄然笑。
常千佛也笑,被困了許久視線終于得以擠出人墻,準確地找到了穆典可的眼睛。
兩人的目光膠在了一起,摒開兩側紛紛的人影,在融合,在傾訴,在不舍不離地糾纏。
千言萬語,于無聲中流淌。
終于廊道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穆典可走過去,蹲在常千佛面前,抬起雙手,輕輕撫摸他粗糙的面龐,指尖疼意讓她感到真實。
“你回來了。”她輕聲說道。
那句話,被她說得那樣深情,又那樣自然,仿佛事先已在心中練習了千遍萬遍。
常千佛回憶,自己剛浮出江面那一刻,想到的見面以后要對穆典可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來著?
——我回來了。
——讓你久等擔心了。
——你不要哭。
穆典可沒有哭,他準備的那些話也沒用上。
“你蹲起來點,離我近一點。”他說道。
穆典可探起身子,還不等他俯首,她先伸出了手,勾纏住他的脖子。然后,天雷動了地火。
誰曾想,熾火烈焰,生于唇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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