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放鶴的棺槨停放在靈堂,遲遲未入土,就是等著穆滄平回來見最后一面。如今穆滄平既歸,喪葬事宜就要準備起來了。
穆仲鋮和穆家幾兄妹都被召去了青山。
穆典可自是不會去的。
立冬之后,天氣便一日勝一日寒,她身子不如從前硬朗,早早添了厚衣裳。上午要么是去三進院扎燈,要么練舞;午睡起便在院子里看書,看一會,抬頭看一會婁鐘和祁軒至練刀。
“快了,祁護衛。”她腳邊立著一截枯樹枝,順手抄起,照著祁軒至方才的招式比劃下去,過半,略略一頓,“這里,速度放慢到原先的十分之三。”
于刀法,她并不如劍法精通,但戰斗之術是相通的。
婁鐘和祁軒至二人對她也極是信得過。
當下祁軒至滿口應道:“好。”返身以舊招式與軒轅同相斗,到穆典可說的地方,全神貫注,將行刀壓緩。
出乎意料地,原本他被婁鐘壓一頭,處于劣勢,一招過后,居然奇異一轉,占據了上風。
婁鐘刀勢未盡不易回,而祁軒至因在前一招出手留了余地,變招容易,壓他一個回合,其后出招就要從容得多。
一場下來,祁軒至小勝。
婁鐘本是聰明人,看出些奧妙,大感振奮,抹了把汗,舉刀喝道:“再來!”
穆典可善悟,但并不足以為二人師。只是偶爾提一兩點建議,婁鐘與祁軒至自己便自行領悟精進去了。
她遂低下頭繼續看書。
苦菜花和梅隴雪咬耳朵,“你別看婁鐘人長得丑,腦瓜子還挺好用的。姑娘指點別人,他也能撈點好處。”
梅隴雪是武學奇才,也是個武癡。兩大高手對戰,她早就看得入了神,自是沒聽進苦菜花的話。
婁鐘卻聽到了。
苦菜花當著面毫不避諱地嫌棄他丑,已經不是一兩回了。當下他很有些忿然,緊張對刀之際還回頭接一句,“丑怎么了?吃你家米了?”
苦菜花武功不怎么樣,斗嘴還能讓婁鐘壓過風頭去,“你吃沒吃誰家的米倒不要緊,就怕沒人愿吃你家的米呀。”
婁鐘一窒。
他從前沒這毛病,自打到了穆典可這里就時不時地犯胸悶是怎么回事?
這一場,婁鐘是毫無懸念又輸了。
他也不打了,提著刀氣邁著大步就朝苦菜花走來,“來,來,我跟你這小姑娘講講理,小小年紀的,怎么凈愛刻薄人,還學得以貌取人?”
他其實并未動怒,但因相貌的緣故,皺一皺眉,就顯得分外兇惡。
苦菜花嚇得往后躲,把梅隴雪往外推,“阿雪阿雪,他要打我!”
梅隴雪壓根沒留意到兩人在爭執什么,見婁鐘提刀走過來,眼睛就亮了,就著苦菜花這一推,直接跳去了婁鐘跟前。
“婁護衛,我們兩個打一架吧?”
穆放鶴的死引發三房內斗,青山族人死了不少。主靈堂旁搭了一長條靈棚,黑棺森然,都等著跟隨穆放鶴下葬。
連著數日,從青山腳下通往城外的道路被穆家的出殯隊伍鋪白。
城外多了數十座新墳,城中百姓多出許多談資。
常千佛的生辰就在這個時候臨近了。
常家家風質樸,生活起居素來從簡,少有鋪排行宴會時。
常千佛從記事起,每年的生辰過得大致一樣——到合生堂吃一碗福伯親手做的長壽面,一家人坐一起喝茶說說話,有心的長輩陸續送一些生辰禮來。也不在乎禮輕禮重,只表個心意。61文庫
只是今年略有些不同。
古舊禮未弛時,男子到了弱冠之齡,便要占筮擇吉,于家廟中行加冠禮,以示成人,有了獨力擔當之能。
常千佛今年正好二十歲。
連綿刀兵崩壞了禮樂,從上前朝起,民間便淡化了此俗,只有皇室和一些世族大家仍然延續了這一自周傳承下來的儀典。
常家堡行醫門戶,并不過分看重禮儀。但不管怎么說,二十是個整生辰,也是一個男子一生之中極重要的節點,總該要慎重一些。
凌涪提早準備了三頂禮冠:一頂布冠,一頂皮冠,一頂玉冠。
倒沒有請加冠賓客。
預備到了常千佛生辰那天,由常紀海親手給他戴上。放眼江湖,恐怕也找不出比他老人家更德高望重之人了。
今年要送禮給常千佛的人也格外多。
隔天就有人跑來向凌涪打聽,問常千佛最近喜好些什么,有沒有什么愛吃的愛玩的,或缺什么。
常千佛雖說青春年少,長久跟在常紀海身邊,也修習得心性淡泊,于外物并無特別喜好,也什么都不缺。
凌涪便替他做主,挑了些穆典可大概會喜歡的東西說了。這日在填拙堂里理賬,同常千佛說起來,便笑:“都來問我,我自己都正犯愁。公子大了,見的世面多了,也不知道要送什么才合你心意了。”
常千佛抬腕蘸了一筆墨,正專心點批才從錢塘才從來的賬務,答得就慢,“……不拘什么東西,有心意,便合心意。也不是非要送不可。”
忽抬頭,把一雙端肅的眉目展了,望著凌涪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倒真有樣想要的,就不知凌叔肯不肯。”
凌涪從二月下姑蘇,跟隨常千佛輾轉江南各地有小半年了,親眼見著他從思而不得到如今兩頭討好受著夾板氣,也是心疼。
——要說常千佛這輩子在對待什么人事上有過執念,那一定非穆典可莫屬了。
笑道:“成婚的事老太爺乾綱獨斷,我可不敢應你。不過我估摸著,老爺子心意松動不少,你要是想在生辰那天把四小姐請來常家堡同樂,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常千佛一激動,失手在紙頁上戳出一條重墨,“凌叔此話可當真?”
這事要是成了,意義可不止于請穆典可來常家堡吃了頓生日宴。
要知道以常紀海如今的聲望地位,隨便動一動,便能引得朝野軒然大波。
常紀海自己也深知這一點,多年來深居常家堡中種花遛鳥,少與外間來往。上回他讓凌涪親自去請穆典可來常家堡敘話,已是破了天荒了。
果真這次再允下,親事可以就說是板上釘釘了。
老人家可不會在無意時就屢次三番請一個還沒有出閣的姑娘到家里來做客。
——于穆典可閨譽不好,又何嘗不是損了常家堡的聲名。
凌涪頷首笑。
他跟在常紀海身邊二十多年了,自認為這點判斷力還有的,“應是不成問題。”又提醒道,“四小姐那頭,你還得提前知會,怕她不樂意。”
畢竟是女孩子,經了上回那樣的事,哪能心中沒芥蒂的?
常千佛立刻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去找她!”說話間念頭轉了一道,意踟躕,又把腳步停下了,“還是等爺爺松口了再提罷,便是她真不愿來,也能找個說法搪塞過去——”
可若說動了穆典可,常紀海卻不答允,那就是平白地又給穆典可一回難堪了。
“公子所慮也不無道理。”凌涪笑道,“那便等我消息。”
“真的能成嗎?”常千佛還是擔心,“莫不如由我去提,凌叔從旁相勸,最好是讓三姑姑也出面,勝面更大一些。”
凌涪瞧他患得患失模樣就好笑,“又不是去打架,人越多越好。你呀——還是別去了。”
省得讓老太爺看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