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現在。
盤坐梅花叢林里的老人忽然里精神一振,低喝一聲,白虎轉過頭,張口吞進老人投喂過來的拳頭大小的赤丹。
等老人甩掉寬大的黑斗篷,騎上虎背,體型壯碩如一座肉山的白虎已然雙目暴紅,狂躁非常。
西岸距離湖心約莫有兩里,這對一只長逾一丈高四尺的成年巨虎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等他到達,正好趕上穆滄平和穆典可兩人交戰最激烈的時候,也是最緊要關頭——無暇旁顧,無還手之力。
屆時由他出手重創穆滄平,白虎會循著氣味的指引攻擊穆典可,加上那位建康宮中的老宮監相助,將這對不可一世的父女斃于絳湖之上并非癡人說夢。
三公主的差事辦成事小,因本國高手屢敗于穆滄平之手而深感顏面無光的皇帝陛下定然會龍心大悅。
飛黃騰達,在此一舉。
滿身橫肉都在顫動的白虎馱著身高九尺又二寸的北國國師魏光燁在絳湖上狂奔,每一次起躍縱落都引起半湖堅冰的震動。
離湖心越近,白虎的咆哮聲越亢奮,那是一切兇殘野獸對于食物的本能渴求。
湖中央的雪浪散開了。
沒有預想中你死我活的廝殺情形,穆滄平與穆典可二人背向而立,橫劍眉前,俱呈蓄勢待發之態。
兩人看著同一個方向,清冽瞳仁里有一種看著死物的極度漠然。
魏光燁仿佛驟然間跌進了一個冰窖,渾身冰冷。他下意識地看向南邊,希望那位姓黃的老宮監此時也已介入戰斗。
可是湖面上空空如也。
只有他,只有毫不知情他和一只發了狂心智下等的白虎,面對名劍第一和名劍第三的聯手。
魏光燁轉身向西岸逃竄。
一把劍,一把其貌不揚的古劍,劍柄上的纏線已然褪盡顏色,但是當它飛出來的那一剎,光彩奪目,令天下一切名劍黯然失色。
劍氣縱橫三萬里,一劍光寒十九州。1
魏光燁撲倒冰湖上,胸口有一個貫通的窟窿,血流汩汩,用手按住,血直接漫過手背涌了出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一國國師,擁有強大的武力,深厚的內功,卻為什么連穆滄平一劍也接不住?
穆典可單足立在白虎背上,一劍插入老虎撲咬過來的血盆大口。
被崩碎了牙的巨虎甩動著身體,拼命狂奔,試圖將這個可怕的女人從后背上甩下來。可是無論它怎么咆哮,那兩只腳就像生了根一樣,穩穩地扎在它的脊梁上。
畢敞迎著白虎奔跑起來,雙拳緊握,在即將躍起的那一剎那,一陣狂風從身后席卷而來。
他被摜在了冰面上。
一枚飛鏢擦著他的耳朵飛了出去,盤旋迂回,又從斜側刁鉆的角度射了過來。韓犖鈞揮锏奮力一砸,飛鏢失重跌落,嵌入腳下三尺寒冰中。
是朵梅花。
岸上還沒有來得及出手的桂若彤停下腳步,返身向人群里中張望。她看到一張張驚駭又興奮的臉孔,有人在往前沖,有人向后面躲……高矮胖瘦不一而足,可是沒有見到那個發射飛鏢的人。
南岸的地勢最低,又聽說曾有兇獸出沒,游人多不至。
.梅樹下生野草,被霜折了,又被雪蓋了,砌玉堆瓊中探出一茬茬脆黃的草尖,彌漫著與景致不和的衰朽氣息。
如同那個霜發駝背的枯瘦老宮監。
老宮監正在往梅林深處退走,緩慢而警惕。
離他剛剛預備發起攻擊的地方二十丈遠,有一個頭戴斗笠、漁夫裝扮的人正坐在一個冰窟前垂釣。
那人腳下放著一把狹長的彎刀,刀形十分秀美。
有大魚咬鉤,漁人手一抖,釣竿向天翹起一彎完美的弧形,一尾肥鯉魚掛在線端,魚尾一甩,竟奇異地脫了鉤,摔進漁人腳邊的竹簍里。
做完這些,他才略微側過頭,看了一眼梅林的方向。壓得極低的竹笠下,隱約露出一截俊秀的下巴。
白虎沖上了岸,被嚇破了膽的人們驚聲逃竄。
霍岸繞著湖岸疾追,奈何巨虎奔跑的速度實在太快,他拼了命地跑,也只是被甩得原來越遠。
梅林成片成片被踏爛,落花污紅揉進雪泥里,狼藉得不忍睹。
霍岸看見穆典可遠遠伸手。
他弓膝奮力一跳,用盡全全身力氣將手中的紅纓槍擲了出去。
穆典可右手持劍,正專心與回頭撕咬的猛虎相搏。但這并不妨礙她接槍。她沒有回頭,卻仿佛背后能視物一般,抬手在空中劃出一個渾沛的半圓,攬搶臂彎中,小臂貼槍輕輕一拍,長槍即繞臂猛地旋轉起來。
她素手輕輕一捉,將長槍擲了出去。
“轟”!
堅硬的湖冰被紅纓槍貫透,以破洞為中心,迅速向周圍爬伸出一張巨大而細密的蛛網。
有膽子大的江湖客,自恃武力,并沒有逃走,看到眼前這一幕時也已驚得說不出話來。
——如此精湛的劍術,渾然天成的掌法,隨便哪一樣都足以笑傲江湖了。而這個年輕的女子,不單是擁有了這兩樣絕技,竟然還能在如此兇險的情形下,毫不費力地同時使出。
穆典可縱身跳下虎背,朝著長槍的位置飛速掠走。
白虎被她連刺了數劍,又豈肯善罷甘休,咆哮著一路狂追。它跳得一次比一次高,壯碩的軀干也一次比一次更重地砸向堅冰。
湖水始有了波動的跡象。
穆典可雙手拔紅纓槍,以槍為支桿,奮力一跳,再次躍上虎背。紅纓槍被穆典可緊握著扎進堅冰,隨著白虎狂躁的跑動,在湖面犁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有眼尖的人看了出來:“她在畫圓!”
穆典可的確在畫圓,因為白虎的不可控,卻只能勉強畫出一條不夠圓潤的弧線。
她第二次將紅纓槍拋擲出去。
她在湖面上狂奔。
換做以前,面對這頭受過特殊訓練,沖奔起來速度驚人的吊睛大白虎,她是不敢如此托大的。
但現在,她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在連霧山上閉關的那一年又八個月里,她坐在觀心坪上悟出的道,在三洞十一窟里苦熬背下的書,看起來似乎并沒有讓她變得跟別人多不一樣。但有些東西是融在血液里的。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那些被她吞食下去的養分,每一時每一刻都在發酵。只等待某一個合適的契機,她破門而入,才發現一整窖的新釀已成。
起初她奔跑的速度與白虎不相上下,甚至因為體力上的劣勢,還要略遜一分。
但是跑著跑著,她就發現不對勁了。
腳下的冰層原本是堅硬無比的,忽然變得像棉花一樣輕軟,身體也仿佛輕盈得失去了重量。
兩岸景色在余光中不停變換,虛晃晃的,快到令她覺得頭暈。
——是奔跑太快的緣故。
悟與不悟只有一線之隔,卻是兩重天地。
白虎的咆哮聲在身后遠去了。穆典可把槍拔了出來,對準冰窟狠狠地砸了下去,一路飛奔一路砸。
最后她把槍拋回岸上,靜靜地站在冰湖上,等待著憤怒的白虎撲過來。
冰面開始裂開,起初只是一小塊,后來范圍越來越大。呼嘯的北風已經不足以掩蓋此起彼伏的斷裂聲。
白虎毫無覺察,仍舊紅眼對著穆典可奔跑,龐大的身軀每砸落一次,冰層上的裂紋便加重一分。
終于,循著紅纓槍拖行過的軌跡,三尺堅冰一分為二,徹底割裂開來。在白虎縱身一躍的瞬間,腳下冰層不堪重負,整塊向著湖底傾覆去。
白虎半個身軀浸泡到了水里,抬前爪拼命地刨前方的冰塊,試圖借力從水里沖出來。
然而那冰是如此地滑,白虎的身軀又是如此地沉重。
扒一寸,塌一寸。
白虎絕望地看著湖冰在自己面前一塊塊掰斷掉落,而穆典可就在前方,它憤怒地嘶吼著,沉進湖里的后肢不甘地撲騰,掀起巨大的浪花,然而終究是不可抗拒地,慢慢地、慢慢地沉向了湖底。
絳湖水重歸平靜。
西岸的梅花叢中,已無人蹤。
穆典可轉過頭,看見穆滄平隔著團團風雪與她相望,面上有欣慰之色。這樣的表情讓她覺得厭惡。
但又如穆滄平所說,她需要這塊能最大程度激發她潛能的磨刀石,幫助她變強大,變更強。然后,廢了他。
她抬起手,運氣丹田,一劍揮出。
浮冰被斬成無數細碎的冰棱,和湖水湯湯潑起,一片水簾橫在了兩人中間。
云垂海立此間秋,請爾細數幾根針?
穆滄平想看穆家劍,她就使給他看。
——春秋卷第一百二十四式,“萚松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