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才不管方顯高不高興,回頭問,“方顯,你說我們兩個算朋友嗎?”
方顯白眼翻上了天,“你說呢?”
把人往死里氣的朋友嗎?
“肯定不算。”穆典可自答了,“往日有怨,說不得將來還要結新仇。不過呢——”
她肅了肅顏色,真摯而誠懇地說道,“我覺我心里是拿你當半個朋友的,滁州以后。因為你值得尊敬。”
這是中邪了吧,方顯心想道。沒吭聲。
穆典可掉過頭,望著遠處桃花悠悠落水灘,忽又轉了話題,語氣幽幽的,
“我曾經也有過這樣一段日子,覺得自己背負了很沉重的東西,每走一步都要很用力。沒有期待,也不會想著哪一天會有什么好的事情發生。日子就這么過著,死水一樣,沒有波瀾。沒有人可以取悅你,自然也就沒人能傷你的心……”
方顯起初聽得不耐煩。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一旦穆典可開始絮絮叨叨大片話,定是要給他下套了。
只是聽到后來沉默了。
因為樂姝和方遠,因為容翊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帶給他的沖擊,因為家族賦予的不得不扛起的重擔,他的確活成了穆典可口中的樣子。
“你都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生氣過了吧?”穆典可說道,“你還這么年輕。”
“你在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方顯皺眉道,“前言不搭后語!”
穆典可笑了,“就知道你笨,也沒指望你聽懂。”
她伸出來手。
方顯警惕地往后退了一小步,瞪眼道,“你干什么?”
“搭我一把呀。”穆典可言簡意賅,“劍!”
穆典可表情嫌棄,方顯比她更嫌棄,不情不愿地解開佩劍,伸過來往上抬了抬。
穆典可搭著劍鞘從大青石上跳下來,輕盈躍落濕漉的青草地上,“你這種脾氣,真不知道有哪個女孩子受得了你!”
她忽地展顏,笑得極不懷好意,“眾生皆苦,干脆方顯,你去當和尚好了。”
方顯把劍一抽。
可惜穆典可站得穩穩的,搖都沒搖一下,“太幼稚了!”
帳外正話別。
“少時愛說愁,以為事未如愿,人難相守,便是這世間最傷心的事情。而今才知,人生但得有生離,已然是大幸事。”
容謙兒笑著抬手,“祝愿公子往后余生平安喜樂,永保霽月山川之胸懷,博大明朗,衷心如初。”
常千佛拱手,“也愿容小姐人長安,意長足,適志適愿。”
容謙兒雍容笑,離別在即,笑意里終是帶了一縷傷。
她曾在情竇初開的時候,愛上過一個如初冬暖陽般的少年,可惜情愫尚未宣之以口,她就被命運選中,注定要背負著使命遠走異鄉。
也曾想問,如果沒有那一段去國返鄉的經歷,沒有未嫁先寡得到那樣一個尷尬的身份,他,會不會選她?
起初因為矜持。
后來是不用問了。
他攜那女子帶一身風雨,載沸沸流言,得罪朝廷,攪鬧江湖,哪一樣不比當初聯姻方容付出的代價要大?
終究,只因她不是那個人罷了。
那就留一些體面吧。
穆典可趴常千佛背上,手中拈一枝桃花,湊到鼻下嗅了一嗅,皺起眉頭,
“我一直覺得桃花的味道,臭臭的,可詩里卻寫它‘觸暖衣襟漠漠香’。也不知道是怎么個漠漠法?”
常千佛笑了,“許是樹種不同罷。也可能是各花入各眼,各人的香臭不一樣。豈不聞,有人詠‘香學楠花白水生’,那才是真真的令人費解呢。”
穆典可倒真沒聽過這一句,訝然道,“還真有人覺石楠花的味兒香么?”
她倏忽臉紅了,礙于在常千佛背上,沒法把整張臉藏起來,便側著半邊臉貼上他的肩,半邊臉拿桃枝蓋上。
粉面夭桃紅相映,競羞。
——自從為人婦,她常有些個不好與人道的念頭,是令自個兒也難堪害臊。
常千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聽她在背后說著話就沒動靜了,反應一下,才明白過來。
忍不住笑。
他雖不是有意,卻覺這意外來的小情小趣也不錯,“我看夫人素日里……倒不是覺著不香。”
穆典可繞臂到常千佛身前,拿桃枝打他的嘴。
他繼續說,“我覺什么桃李清芬,丹桂馥郁,都不及夫人香……”
穆典可先捂自己的臉,又捂他嘴,氣急,“還說!你還說!”
手上桃花禿了半枝,那朵上臉桃花倒當真是夭夭姣姣,灼灼其華呢。
走半路下起雨來。
穆典可把水墨油紙傘撐開,遮兩人頭上,卻故意不好好打著,東歪西斜的,引常千佛說她,她便笑著頂回去。
倏忽腦海里有個畫面電閃過。
記憶里,也曾有這樣的雨
本章未完,繼續下章閱讀
天,她在一個人的背上,不肯好好撐傘,卻拿腳尖去接落下的雨滴。
她遲疑了一下,試探地抬起腳尖。
“別鬧。”常千佛敏銳地察覺到,笑道,“倒春寒,濕了鞋難受。”
穆典可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氳了水墨的油紙傘在她手上像拿不穩一樣,還在搖啊搖啊,與舊記憶里的畫面重重交疊。
終是那些陳舊的畫圖底色越來越淡,被完全覆蓋住了,再也看不到。那些歡笑聲也消失了。
她伸長了脖子,在常千佛臉頰上點了一下。
常千佛笑了,“大街上哪,好多人看著。”
這話卻是在調侃她。
他慣是豁得出去的,穆典可卻臉皮子薄,手拉手出門,見了熟人也要別別扭扭的。他親她,她就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好像做賊一樣。
“不管。”她摟著他的脖子,嗓音嬌嬌軟軟,像個撒嬌的小女孩,“千佛,我覺得這樣真好。你來了,我曉得你不會走——其實,我還算是一個挺好的姑娘吧?值得良人不棄,好好愛護一生……”
“還有來生。”
鋪遠連天的古道上,紅色的送親隊伍正向北行。
時有春風卷入簾,攜雨絲。
像今日這樣的雨,是見一回少一回了;今日的人,也再見不到了。
容謙兒攤開妝奩盒,把臉上花了的妝容細細補勻,又薄攤一層胭脂。
女為悅己者容。然千百年來,沒有哪一本書教過這世間的女子,最大的悅己者應是自己。
“阿顯。”她掀簾叫。
方顯打馬過來,道,“怎么了?是走太快了,車內顛簸么?”
容謙兒笑了,“阿顯,一路你都沒有問過我車馬是不是顛簸呢。”
方顯怔了一下,“我以為你急著到洛陽,不嫌顛。”
“可是問與不問,是不一樣的呀。”容謙兒說道,“一直沒有機會說。有回去找卿言姐姐玩,聽見伯母斥樂姝,要她莫為些說不上嘴的小事糾纏。男子心在大事上,本就不如女子心細,何況軍旅粗人。我想,樂姝定然是有錯的,可她,也是有過些失落的。”
方顯抿著唇,神情沉默,但是平靜。
不像從前,提到那個名字,就像踩著了他的尾巴。
“阿顯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呢,還會給人撐傘。”方卿言笑道,“適才道別,常公子祝我適志適愿,我怕是…只能適志了,顯哥,但我希望你過得好。你也能好。”
方顯點點頭。
他伸出手,摸了摸容謙兒的頭,云鬢之上遍滿珠翠,華美又冰冷,扎手。
方顯紅了眼圈,卻強忍著笑了笑,“睡一會吧,到下個驛站,還有好遠的路。”
容謙兒點頭,調皮地沖他吐了吐舌頭,把頭縮回去了。
方顯打馬往前走,淚意漸被雨絲澆歇,心頭沉重也緩了些。忽然耳邊猝不防跳出來穆典可的聲音——“眾生皆苦,干脆方顯,你去當和尚好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