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鋒畫出了五尺虹,飛墜而下。
這一劍用強,算到了每一個穆滄平能夠躲避的角度,那么縱使他有再多技巧,也不得不硬接她這一劍。
“息泉”劍與穆滄平手中的古劍撞上了,暴出一片清光。
穆典可擰腰錯肩,憑借身體的靈巧和極佳的柔韌性,卸去“息泉”上強大的震力過半,提劍柄輕輕一抖,三尺堅鋼竟然彎出了水波一樣的弧紋。
改劈刺為抹。
水無形故可擬萬物,那劍便游上了穆滄平的手臂。
自然是不可能得手的。
但比起之前過招上百,始終近不得穆滄平周遭一尺三寸,這已經是十分理想的結果了。
兩劍交貼相斗,聲息全滅,瞬間走了二十招有余。
穆滄平走劍從容,穆典可卻全力以赴。她渾身每一根寒毛都豎了起來,身體緊繃,隨劍式走向不停地變換著走位。忽然間目光一凜,單足滑出,支著冰面一個利落的斜翻,手中劍也隨著身體的轉動被帶出一道橫臥的弧。
一蹬一翻轉,蓄出巨大的里量,殺氣飽滿。
“鏘——”,古劍被擊偏了半寸。
這次穆典可再沒有使出纏斗之法,一擊之后即收劍。
出手時,劍如水波十八繞;抽回時,已被捋成筆直一線。
線結成網,密之又密地向穆滄平下肢切去。
穆典可整個人倒翻了過來,紅裙在湖心巨大的狂風中擺動,像一截柔韌的蘆葦,飄零晃蕩地躲避著穆滄平的進攻。手中劍既快且鈍,一劍,一劍,橫平豎直,寸寸推進。
萬宗變化俱歸一,唯至簡,方至強。
穆滄平牢不可破的防守終于被打破,他退出了第一步。
“這是什么劍?”他問道。
穆典可沒有理他,最后一個“一”字寫完,劍指冰湖。
長劍被來自堅冰和劍柄的力量擠壓成一個弓繃,繃到極致即反彈。
穆典可落到了穆滄平身后。
她手里的劍仍在抖,嗡嗡有聲,越抖越烈。
這是穆家劍中的“彈云絮”一式,可散白云作飛絮。
于是狂蕩的風,暴虐的雪,這一刻都有了共同的敵人,在強大劍氣的驅逐下,張牙舞爪地撲向那個正在往后退的人。
“江邊漁網帶煙收。”穆典可說道。
語音落,撲向穆滄平的那張風雪網已經破了。鵝毛團被斬碎到不能夠再碎,四散飛揚開去,當真一場如夢輕煙。
穆典可人不見了,一把劍貼著穆滄平的后腰刺了出來。
她曾經是個殺手,殺手最大的本事是能讓萬物為己所用。
她用網破一剎那紛亂的光影蓋住了自己在湖冰上的影子,掠去了穆滄平的身后。在防范最弱的時機,發出最致命的攻擊。
但這一劍還是刺空了。
穆典可身體的靈活矯健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弓膝前沖,反手削足,未果;轉刺腋下,又不果;搗腹……凡此二十八劍,劍劍迅凌,出人不意。
——是千羽的“不式劍”。
殺手之劍,重在殺人奪命。不是最高明的,但一定是最實用的。
“息泉”終于沾上了穆滄平的血。
穆典可腕上,腿上各中一劍,被穆滄平一劍擊飛出去,貼著湖冰滾出好幾圈才翻身立住,嘴角有血跡,卻掛著笑。是刻意為之的譏誚。
“原來你也不是不可戰勝。”
“沒有人是不可戰勝的。”穆滄平眼中毫無波瀾,淡淡說道,“但對你而言,這話還言之尚早。”
“也不會太晚。”穆典可梗著脖子道。
穆滄平似乎笑了一下,沉肅的眉目竟顯現幾分柔和,“天際虹梁和雨籪,江邊漁網帶煙收?”
他中肯道,“劍意不錯。只是這文縐縐的毛病可以去掉,太容易被看穿。”
穆典可不說話。
她對自己新悟的劍招很滿意。縱使穆滄平說得有一定道理,她也不愿意接受這種高高在上的指點。
“來吧。”穆滄平抬起手中劍,容色一瞬間變得鄭重,“想讓我給你當磨刀石,就拿出真本事,讓我看看你的穆家劍學得怎么樣了。”
西岸的梅花開得瘦。
臨岸一塊巨大的湖石上趴著一只巨大的白虎。往后五步,梅叢掩映下,有穿黑衣的老人和裹著獸皮的貌美女子。
老人約莫有一甲子的年歲了,臉上斑點叢生,爬著道道溝壑,眼距狹窄而眼白過多,下顎尖挑。
天生兇惡之相。
“時機不到。”老人收回視線,說出這句已經重復了許多遍的話。
拓跋長柔忌憚老人的古怪脾氣,沒有將不耐煩表現出來,而是問了一句,“時機未到,難道不能制造時機嗎?”
老人緩緩搖了搖頭,“只能等。”
穆典可與穆滄平的交戰看似激烈,其實雙方都沒有使出全力,各留了一只眼和一只耳朵給他們這些躲在暗處的人。
時機固然可以制造,但穆滄平和穆典可這樣的人,一旦引起他們的警惕,就意味著永遠失去機會。
一個負劍的年輕人站在岸上,羨慕地望著湖中打斗的兩人。
他從看客們激烈的討論中知道這兩個人的身份不簡單。
一個是前盟主穆滄平,劍術界至今未被打破的神話;還有一個是穆滄平的女兒,年紀輕輕就登榜名劍第四,柳宿天死后,就是第三了。
他只身入江湖,一心想要闖出一片天。可是兩年過去了,他至今還是個寂寂無名的小人物。
“如果趁著兩人打斗的時候,殺掉其中任何一個,是不是就可以一戰成名了?”年輕人突發奇想。
兩位年歲稍長一些的看客往旁邊挪了挪,盡量與年輕人離遠一點。
年輕人性格有點一根筋,又轉頭問站在身后的人。
那女子負著雙锏,從額頭到鼻子有一道很深的傷疤,一看就是個厲害人物,不至于像身旁那兩位,一聽殺人就嚇得要躲開。
“會的。”桂若彤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目色堅定而無畏:“會聲名大噪,還會——死得很慘!”
絳湖上的雪花忽然都朝著同樣一個方向飄去,落地即粘住,層層疊高。
從遠處看,就像自天懸下一條厚重的白幔,順著風吹方向,不斷地伸長綿延,把透明的冰湖變成了純白的顏色。
白幔的盡頭,是一把劍,和一個紅衣的女子。
女子抽劍一斬,伸出手臂,如鳥展雙臂,踩著飛速跌落的白幔飆射而下。鋪滿冰湖的雪花忽然咆哮涌動起來,卷向正逆著風吹方向疾行的黑衣男子。
這是穆家劍,也不全然是。
當年穆滄平在參透穆家劍之后,自創了一式“瀚海冰”,憑借這驚才絕艷的一劍,敗了當時的第一劍客西門衍沖。后來在豫州,他又用這一劍,破了瞿涯、良慶、千羽三位當世頂尖高手的合圍。
瀚海冰者,瀚海闌干百丈冰。
而穆典可這一招,反向而行,叫“百丈冰上生瀚海”。
湖中見雪不見人。
未知生死,未決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