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該與老太爺道一聲的。”穆滄平說道,“我一劍入京之后,方容也會下場,屆時朝中格局將重組。”
珠兒冠兒掉一地,人頭滿京華。許多人的命運將就此改寫。
卻是大道向前的必經之路——碩鼠列堂,則必哀鴻在野。
常紀海知穆滄平所言并非危言聳聽。
黔州石家的那個后生六月間來常家堡求醫,與他說起過這些年遍訪河川的收獲與見解。言辭頗婉轉,卻也隱晦暗示了一江一河的多處堤堰存有隱患,全賴這一二十年間風雨調順,江河源頭也無過量融雪水注入,方得以安穩度過。
交談時還提及十三年前的金城決堤。
那是他此生最為慘痛的一段記憶,愈年老愈不堪提。
他在那一場純為人禍的水災中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一怒殺人二百。想想與穆滄平如今所行無甚區別。
不同的是穆滄平殺在了事前,他殺在事后。穆滄平此舉或遭人千秋詬病,卻無人挑他的不是。
但若時光能倒回去,予他選擇,他會走和穆滄平同樣的路。
老太爺又燒了一卷煙葉,吞云吐霧里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知曉,“大局定后,容相推行國政,雍和宮中將無阻礙。此利當代以及萬世之舉,常家堡承恩于社稷,理當傾囊以資。只一條,開山借道即可,勿行黨伐株連。”
這話是給容翊的。
“晚輩謹遵老太爺教誨。”穆滄平謙恭曲身,“老太爺的話,晚輩會向容相帶到。”
“歆卬已于昨天夜里自刎謝罪了。”起身之時他又說了一句。
常紀海仍只點點頭,像聽了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情。
三年前,歆卬在建康設局伏殺穆典可,差點一并除掉了他的獨孫。這筆帳,常家堡沒有大度到一筆抹掉。
天師道教這幾年在常家堡的打擊下日益凋敝,只剩下一個道君歆卬,穆滄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頂著諸方壓力力保著。
可眼下,穆滄平要行大事,就不得不殺歆卬祭旗了。
——灑金街上行刺失敗,四百丈切風鐵被毀,冒充虎驍營士兵的殺手身份暴露,歆卬得罪的可不止常家堡一家,更兼包括方容在內的一大幫子建康貴族。
當斷當舍之時,穆滄平可從來沒有含糊過。
“是個做大事的人。”福伯喟嘆,“只這般心堅似鐵——也不知是好是壞?”
常紀海未答,倚桌抽著旱煙,似陷入深深沉思中。
“他好小啊…好軟……”堯真匐在穆典可床頭,伸兩指挨一下襁褓中小兒臉蛋,迅速收了,又湊近輕挨一下,喜愛之情溢于表。
“這么喜歡小弟弟,讓娘生個弟弟好不好?”穆月庭笑著打趣。
穆典可信中告知產期之后,她便掐著日子提前回了。路上小遇意外耽擱了一程,緊趕慢趕,昨晚上才進的城。好在是趕上了。
“好啊。”小堯真開心應道,又拿手指碰碰小居彥嘴巴,實在沒忍住,就湊過去親了一下,“生一個像居彥弟弟一樣可愛的小弟弟。像益和弟弟也行,益和弟弟好看。”
穆子建家的益和一歲半了,唇紅齒白,極俊秀,據說和穆子建小時候一個樣,必然將來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廖十七便又往穆典可手臂側看了眼,中肯地說出憋了已久的心里話,“是有點丑。”
穆典可翻了個白眼。
好在庾依立刻就解釋了,“剛生的嬰孩是如此,黃且皺,再長幾天就好看了。居彥的模樣已算是頂頂好的了。”
穆典可瞅庾依柔婉的面頰有未褪盡的羞澀,結合穆月庭剛逗堯真的話,就想到了,目中有訝色。
不及開口問,庾依便笑點了點頭,“才診出來的,有一月余了。子焱說了,不拘是男女。”
“那當然。”穆典可笑道,“他還想挑揀不成。”
門外穆子焱就打了個噴嚏。
今日微風,日光煦暖,郎舅幾個坐在門口侃天。獨常千佛提了把鋸子,在院中擺開陣勢,說要給兒子做嬰兒床。
穆子焱起初還饒有興致,打算過去幫忙來著,見常千佛鋸子都掄起來了,對木料比比劃劃,拿不定主意在哪里下手,就曉得是個外行人了。
又坐回去,面露嫌棄道,“還不如我們家小四兒!她做木工活還曉得先畫幅草圖,彈幾道墨線,你這兩眼一抹黑地瞎鋸,別鋸完了拼不起來,瞎忙活!”
溫珩微笑著沒接話。
穆子衿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
還是剛剛練完功,蹲在屋檐下啃肘子的梅隴雪說了句公道話,“師姐很厲害的。”
常千佛自認手還算巧,也看表哥鄭則做過桌椅,以為做一張嬰兒睡的小床不算太難。上手才曉得知不等同于行,那榫卯接頭一做出來,不用試,就曉得不合。求助地看了一眼二舅哥,穆子衿就站起來了。
穆子衿不愧是在工匠如云的洛陽城里能把店開大的人,同樣一把鋸子,上手一握,氣勢就大不一樣。也是不作圖不彈線,只問了一下常千佛大概的喜好,一雙手十根手指頭,就眼花繚亂地動起來了。
刨削,開槽,鋸卯,拼裝……也不需要個幫手,一氣呵成地做完,也就常千佛削了兩個榫卯接頭的功夫。
給另幾個看得目瞪口呆。
常千佛眼力好,從旁粗一瞥,光四面欄桿的拼花就用到了平鑿、圓鑿,斜刃鑿多達十二種手法,且不說如此細小的槽口,裁孔剔屑又是一項繁瑣工程——二舅哥這一手真是絕了。
“刷道清漆,能隔水氣,存得久些。”穆子衿才又說了句話。
溫珩也從一臉愕中緩過來了,笑道:“二哥‘銷魂手’之名果然不虛。我先觍顏討上一張,二哥可不興厚此薄彼。”
溫家是潁川根深葉茂的大士族,不缺一張小兒木床。穆子衿聽得出溫珩的親近示好之意,只點了點頭,忽然脊背一凜,人就往左滑出了兩步,面朝著院門方向,正好封住通往穆典可寢房的路。
穆子焱也提刀站了起來。
一襲消瘦勁拔的身影過石門走了進來。
溫珩站起行禮,“岳父!”
常千佛該對穆滄平行的禮在與穆典可大婚當天已經行過了,站著沒動。后背肌肉緊繃,也是蓄勢待發之勢。
穆滄平點了點頭,是對溫珩,目光越過嚴陣以待的郎舅三人,從敞開的門洞看了進去,只見桌椅屏條,盆景掛畫——也只能看到這些了。
“你來干什么?”穆子焱問道。
“你近日練刀的成效,我看過了。求成心切,過分刻苦,反欲速不達。少反思,刀就少了靈氣,一時花團錦簇地好看,不得長久。這一點,你該學學你妹妹。”
穆滄平語速平穩,卻剛剛好打在穆子焱每個開口欲駁的節點上,使他不得言。又道,“別個家里,不好動武。你要打,等我回來打不遲。”
穆子焱出鞘了半尺的“蕩荒”收了回去,眼中憤恨,出言便刻薄:“又要出去?別又是去干什么滅門的大事吧?”
穆滄平沒否認,只說道:“近期江湖或有動蕩,遇事不決,就回穆宅問你大嫂。事不關己最好。”
穆子焱冷笑道,“我有個這么厲害的爹,有什么好怕的!莫非還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我這個穆門三公子怎么樣了不成?”
穆滄平沒有聽出他話里的嘲諷一樣,又轉向穆子衿,“你也一樣。”
穆子衿抿嘴不言。
院中光景一時默。
穆滄平站在石階下,比穆子焱矮了整兩個頭,被他居高臨下地瞪眼看著,卻并沒有弱了氣場,像回應小孩子無理取鬧的沉默山崖。
站了有一會,他始轉向常千佛。語意有遲疑,極難開口一般,“……叫什么名字?”
“常居彥。”常千佛說道。
穆滄平點了點頭,“據于德,游于義。有德有才之人當之——是個好名字!”說罷沒再給穆子焱嗆他的機會,負手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