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與!”穆典可欣然喚道。
方君與不應,拈一片水渦紋瓦當,在身側屋瓦上或輕或重地敲擊,抑揚頓挫間宛轉生韻。
曲并非成曲。
穆典可即興彈之,方君與即興而作,合著前面一小段曲調,手中瓦當有時疾,有時徐,便那般輕松寫意地譜出來一首完整的曲子。前后調呼應,情境融合,全聽不出兩段出自不同人之手。
曲終,弦月悄攀上枝梢。
空中始下霜,輕煙薄幕也似,氳得那雙清雋的眉眼像舊畫,累深年月也帶不走的絕世風采。
“今仍這般呼我,不怕你那夫君聽了不悅?”方君與手肘支瓦倚著屋頂斜坡坐,懶洋洋的,如臥,坐臥皆成畫。含著笑問道。
還真讓他說中了。
穆典可哪里會承認,“我家夫君大度著呢,你不要拿你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
方君與笑也無聲,滿面是嫌棄,“女生外向不假。你那夫君或許大度,但瞧他那副沒見過漂亮姑娘的樣子,你這話我也就聽一聽。”
穆典可撇撇嘴。
一本書翻灑月色飛了過來。
穆典可伸手接住,合攏一看,是本琴譜,曰《無名譜》。
就是說沒有名字當得起這本書了。雖狂卻是實情。百金購得相如賦,千金難請方弦曲。莫說一整冊,隨便撕下來一頁,都是多少音律大家夢寐以求的寶物。
穆典可心道:這禮可貴重了。不知要值幾何金?
就聽方君與悠悠說道,“你該不是盤算著要把書賣了換錢罷?怎生如此俗氣了。我聽你那曲子,竟是一腦門子的相夫教子,銀錢出入,還不如從前打打殺殺。”
穆典可曉得他是能聽琴音辨人心意的,被戳中心思,有些羞惱,臉漲紅道,“偏你不惹塵埃,衣食住行難道不用黃白之物嗎?豈不知大俗大雅,由來是柴米油鹽最高貴。”
“嘖。”方君與感嘆一聲,“離了徐攸南,你這張嘴無敵了。”
又甩過來一本書。
這回是有名字的,叫《弦攻》。
穆典可眉輕蹙,這名字讓她想起昔年在建康灑金街上,田菊笙彈琴助她破切風籠的那一曲《終風》,遂問,“是與梵聲教的‘天聲訣’同一路數?”
“算是。”方君與道,“你的大婚賀禮和你孩兒的滿月禮補齊了。”
說著就站起來了。
一襲白衣無風自動,皎皎有月華其上流轉。
“禮都送了,不飲一杯酒?”穆典可問道。
“同你飲酒有個什么趣味?”方君與笑,“須得對風月,擁美人,花前斟酌,乃是至味。如你那般抱壇傾,不是飲酒,是牛喝水。”
“酒是豪壯物,酬壯士,餞知己。你這般扭捏,改喝茶好了。”穆典可也不讓。
她與方君與算不打不相識。
無論最初她給方君與做琴童,還是后來成為他上司,其實從沒真正分個主仆尊卑,一向就是這么嫌來嫌去。
方君與嫌她丑,她嫌他多情。
其實是兩個心防過重的人抗拒與人交心,卻又在相處中彼此生親近心而衍生出的一種別別扭扭的相處方式。多少有些幼稚。
“小梨子。”方君與忽開口喚。
是自穆典可成為明宮圣女后就少喚起的名字。
穆典可稍愣,抬眼鄭重看他。
方君與也認真,“如果有一天……”語至一半,復轉沉吟,最后是笑了笑,“不說了,省你嫌我啰嗦。”
“不嫌。”穆典可趴窗框上,正色說,“山水迢迢,能聽你啰嗦的機會不多。”
可知多少紅顏求他一句啰嗦而不得。
方君與卻不說了。
哪里是個多情風流客的樣子,說走就走了,干脆得很,只留下一句,“以后少要氣方顯。”
穆典可微愣,眼看他袍角流風,月光下灑灑去了。如白衣仙人偶臨人間,一現驚鴻后御風重歸九天。
穆典可伏窗有些悵惘。
方君與到底最后想說什么,她是無從得知了,總覺不是什么好事。還有他要自己別氣方顯了,他和方顯見過了么?
忽來造訪,和容翊最近一系列的動作有無關聯?
北燕都城昌黎。
滾滾黑甲如同錢塘八月的江潮,勢難阻擋地向前一路推進。
這場滅燕之戰持續僅不到三個月,破城如破竹,連退高句麗與柔然兩路援軍,到此時,已是最后一役——破國之戰。
拓跋祁的車蓋停在城外三里。
他如今已是皇太子,授監國之權,身份貴重,如無必要不會不親身上戰場。且此戰亦無需他身先士卒。
大軍臨城的前一天,被嚇破了膽的北燕國君馮虹便收拾金銀細軟,帶著皇子皇女和一班心腹大臣們倉惶北逃了,只留一城老弱和為數不多的堅決不肯退的死國之士,面對鐵甲重械的北國軍隊,根本無多反抗之力。
金雁塵勒馬立在距拓跋祁車駕不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遙觀大軍攻城。
昌黎十二月,凍土三尺,雪沒馬蹄。不如漠北的冬天冷,也沒有此時長安冷——自十四年前至今,年年除夕,年年冷。
“看這情勢,要不了半個時辰,城就要破了。”拓跋祁不知何時下的車,馭馬行來,與金雁塵并轡立雪原上,共看城頭,“這一仗,仍是先生的功勞。”
如今金雁塵已公然在北國涉政,不像之前,只是以一江湖人的身份游走列國。卻不肯要官。拓跋祁便向拓跋燕為其請了客卿之名,供奉太子府中,助他輔政監國。
祖父拓跋歷,父親拓跋燕皆慕漢文化,拓跋祁本人是不以為然的,覺漢人只會陰謀詭計,宮闈奪權是利器,戰場上就未必管用了。
然而經此三個月,他親眼目睹金雁塵運用兵法以奇制敵,打勝了好幾場贏面不大的戰爭,這種想法便徹底改變了。
此次攻打北燕都城也是金雁塵的提議。
燕人悍勇,士兵擅戰不弱于北軍,真要一城一城拔下來,不僅耗時長,軍中損耗也大,短期內難以恢復兵力再圖西進。
組建一支奇兵,借道北燕邊境大片荒無人煙的林原,直插燕都昌黎是最快捷的方法。當然,也最冒險。
這種打法,除了對戰士的體能,耐力,糧草供給,行軍部署諸多方面有嚴苛要求外,還面臨一個最大的問題——須速決。
昌黎城墻堅且高大,城中囤糧亦足,如果馮虹把城門一關,拼死抵抗,憑北軍再驍勇,三兩個月內或真拿不下這座城。
天寒地凍,糧草不繼。
屆時若有周邊之國悟透唇亡齒寒之理,結盟來援,這支脫離大軍,深入敵腹的孤軍則危矣。
為確保此戰順利,一面拓跋燕親率的二十萬大軍不計代價瘋狂地加緊向東推進,致城池淪陷的敗報一封封飛進昌黎;一面拓跋祁與金雁塵帶領的這支八千人的奇襲隊伍在接近都城昌黎時便不再隱匿行蹤,埋鍋造飯時挖出的坑灶數目數倍于所需,砍斷樹枝系在馬尾上拖行致雪塵飛揚,沿途狼藉,造成大軍壓城的假象。
自然,以重金收買敵國奸佞小人,適時進獻讒言這種從戰斗風氣尚算淳樸的春秋時期就屢有出現的手段是必不可少的。且好用。
馮虹果然亂了陣腳。
國君出逃,民心即散,城中抵抗不足為懼。
馮虹出逃的必經路上,會有與北國達成了協議的高句麗伏軍等著他。屆時國君身亡,京都失守,潰散無主的北燕各地方軍稍有一點私心或異志,不能互為友助——這是必然會發生的——則將被拓跋燕親率的大軍以及大將軍孤獨烈率領的另一路北進軍各個擊破,迅速吃掉。
“恭喜太子,此役之后,東宮之位穩固如山。”金雁塵回頭道,沉冷面容上現一縷笑,如泮春冰。
拓跋祁大笑,“得先生輔佐,如有神助。他日若得天下,必與先生共治。”
金雁塵仍笑。
能不能共治要等天下到手之后再說,但拓跋祁此時心誠,他就得表現得恩寵加身,不勝榮幸,不可掃了太子爺的興。
他這幾年,已漸熟諳此道,能在媚上邀下之時不感覺到不適了。
隨行拓跋祁身后一排侍衛只覺得眼前明耀耀有光在晃動。
不得不說,就算是在血腥殘酷的廝殺戰場上,這位總穿一身黑衣騎黑馬四肢勁長的客卿也總能成一道奪目風景,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更別提輕袍快馬馳過平城花飛柳依的大街,又是怎樣一副引得眾貴女們尖叫的賞心畫面了。
“南朝,局勢該定了吧?”拓跋祁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