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上學堂的常居彥并沒有如愿睡到日上三竿。
天不亮兩個小的就嗚嗚嚷嚷地鬧開了:先是成缺摔了一個茶壺,然后若沖讓門檻絆了一跤,約莫磕到哪了,扯著嗓子哭了一小會;天微明禽鳥開始啼叫,兩人舉著竹竿滿院子追鳥;不知怎地,就學起了狗叫;不知怎地,又吵起來了……居彥終于理解他爹昨晚逃跑時那股子藏都藏不住的高興勁了。
他幫福伯摘完菜,又帶兩個小家伙做了會游戲,看看晨曦色淺,便在院中空地練起了功:正踢,反踢,側踢,又掃了一遍腿。
雙胞胎跟在他屁股后面學,樣子笨拙,細看倒也有模有樣。
太爺爺慣是早起的,此時正坐在古槐樹下抽著旱煙,兩眼瞇成了一道縫,滿臉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在裊裊白霧的氤氳下愈發淺愈發淡。
居彥的心情就跟著雀躍起來。
不比雙胞胎兩歲半了還賴著爹娘,他剛滿兩歲時就主動提出搬到太爺爺的院子里住了。
倒不是因為他爹嫌棄他,是有一天他快出合生堂的大門時,忽然一回頭,發現太爺爺還站在夜色里目送他,影子那么薄,看起來好老好孤單。
嗣昭哥哥說,人老了就會死。
他偷偷改了族譜,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太爺爺的名字前頭。為此他一向好脾氣的爹差點動手揍他。
在太爺爺的耐心詢問下,他才哭著說,是想要太爺爺活久一點。族譜上名字越靠前的人死得越早,把太爺爺的名字寫在后面,太爺爺就能比自己晚死了。
他爹也哭了。
太爺爺撫摸著他的頭,安慰了他好久,說自己還有好多個年頭可活,還要看著他和雙胞胎長大。
自那以后,他一點都不想快點長大了。
居彥踢了三趟腿,回屋洗了澡,換了身干凈衣裳出來,常千佛和穆典可才挽著手姍姍來遲,比平常足足晚了兩刻。
雙胞胎從不記隔夜仇,歡呼著跑過去迎接爹娘,高興得像過年。
常紀海也笑著站起來,把煙袋甩一甩,背在身后,這就是開飯的信號了。
“晚點我和你爹要去趟二舅家。”穆典可舀了一勺鹵汁,澆在滑嫩的豆腐腦上,細拌勻,問道,“居彥要一起去嗎?”
常居彥連忙搖頭。
“為什么?”穆典可笑道,“二舅母可喜歡我們家居彥了,一定要請你去做客呢。”
常居彥一看他娘不懷好意的笑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二舅母與其說是喜歡他,還不如說是喜歡捏他的臉。二舅家的甜妞兒就更可怕了,像條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總是盯著他看,還喜歡傻笑,說自己是她三十二個表哥里面最好看的,還說長大以后要嫁給他。
天吶,他才不要娶媳婦,像他爹那樣,天天吃媳婦的剩飯。
穆安苒沒有上學堂,穆子衿親自教她。
常千佛和穆典可走進來時,父女倆正坐在葡萄架下讀《三字經》。穆子衿念一句,穆安苒跟著讀一句。
父女兩個長得很像,嗓音也一樣地偏清冷硬質,一道低沉,一道清脆,此起彼落,如金玉相叩,冷冷的,卻動聽。
穆子衿察覺有人來,轉頭見是穆典可,眼眸里升起笑意,又沖常千佛點了點頭。
穆安苒立刻站起來,咧嘴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花,“小姑姑!小姑父!”
目光落在穆典可身后面,瞬即垮下臉去,“居彥表哥又沒有來呀?”
“居彥要上學。”穆典可撒了個善意的謊,走過去蹲下,把路上買的頭花別在安苒的發辮上,夸張地叫了一嗓子,“哎呀,我們甜妞兒是不是又變美了,這也太好看了吧!”
穆安苒抿了抿嘴,難得露出羞澀表情,又問,“小姑姑,我能不能和居彥表哥一起上學?”
“恐怕不行。”穆典可笑道,“甜妞去上學了,誰陪爹爹讀書呀。”
穆安苒好看的小臉皺巴起來,糾結了好一會,還是在表哥和父親之間選擇了后者,“那小姑姑,你要讓居彥表哥多來看我呀。”
“一定,一定。”穆典可心虛地應,“回去我就和居彥說。”
穆安苒小姑娘今年三歲,光看樣貌妥妥是個冰山小美人:下頜如削,鼻梁高且直,安靜時頗有幾分生人勿進的矜驕冷淡氣質。
可惜一笑便破功。
她不僅隨了母親跳脫的性格,說起話來嘰嘰喳喳沒完,愛看漂亮男孩子的喜好也一脈相承。
常居彥一聽說要去二舅家做客就害怕,一半是因不堪二舅母的“蹂躪”,一半是實在消受不了小表妹的熱情。
“十七還得要一會回來。”穆子衿進屋給兩人沏了茶來,接過常千佛遞來的手札和蠱罐,頷首致謝,“有勞妹夫了。”
穆典可吹了口茶沫,笑道,“我們坐一會就走。”
常千佛也笑,“二哥不用這么客氣。要說養醫蠱,二嫂比我在行多了,反而幫了我不少忙。”
廖十七不僅會養蠱,還會一些治病的秘術,只不過這些法子在漢人眼里委實怪異了些,能夠接受的人并不多。
她在隔壁街上開了一個苗醫館,求醫者寥寥,偶有上門者,多是久病又沒錢抓藥的窮苦之人,上門碰碰運氣。去年治好了幾個怪病人之后,醫館才有了點名氣,常有不愿拋頭露面的夫人小姐請她上門診治。
不過醫館總體是虧損的。
穆子衿也不大在意,曉得妻子是閑不住的個性,就當花錢買她高興了。
石器鋪子還是開著,只是接活比從前少了。他對錢財不怎么愛重,更愿意多陪一陪小安苒。
“霍岸來信了。”閑聊幾句過后,穆子衿狀似不經心引入,“說,兩個月前成親了。”
“真的?”穆典可雙眸一亮,發自內心地欣喜,“那我可得好好替他選份大禮。”
又問,“是什么樣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沒說。”穆子衿說道。
穆典可倒也不意外,照霍岸那沉默寡言的性子,能同穆子衿說他成親的事,還是兩人同生共死過,交情深厚的緣故。
如此一想,又覺索落,笑嘆:“說起來,我與霍岸才是生死并肩最多的真袍澤。倒好,你們兩個書信常來常往,我這里連個話音都沒有。”
穆子衿淡笑,“許是知我收了信,會同你說。”
他看了常千佛一眼,常千佛但笑不言。
打交道多了以后,常千佛越發感覺到二舅哥少言外表下的細膩:他總是要全了朋友的心意,因此這數年間,霍岸遞回的為數不多的消息,他都會轉告穆典可;又不能讓做妹夫的有想法,所以不管那信何時來,只有當自己在場的時候,才會被提起。
他是真的疼惜穆典可這個妹妹,在看不到的地方,用盡全力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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