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隔日便親自登門,送來一籃子翠嫩欲滴的野菜,自家山上長的,說是給外甥們做野菜餅吃。
穆子焱一家如今已不住在宏里巷。
他在城北買下來的荒山被查封,原是穆滄平用來挾制他,迫穆典可回穆宅的手段,后來穆典可出嫁,莫須有的罪名自然就撤消了。
穆子焱雷厲風行,迅速在山上蓋起了房屋。
籌建事宜原在封山前就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地基也是在那時夯筑好的,圖紙現成,很快就起出一座規模不小的兩層小樓。又筑籬圍院,鑿井取水,前后不出一月,穆子焱便帶妻女搬離了新宅。
荒山土貧,不肥莊稼,穆子焱就種起了果樹。后在凌涪的提議下,灑下生命里頑強的草籽,趕在立秋前盡芟野草翻入土,作為肥料。如是不懈地改造了三年之后,原本蕭條的荒山終呈現生機。
因漫山遍植杏樹,穆子焱為其命名“杏山”。
穆典可感慨哥哥們對嫂子真是好:二哥的石器鋪子叫“十七”;三嫂子愛吃杏,整座山就叫杏山。
原是隨口一句,常千佛竟聽進了心里,籌備起為常家堡更名,嚇得穆典可連忙制止了他——他怕是嫌自己“色令智昏”的名聲還不夠響亮!
送走穆子焱,穆典可心情愉悅,決心親手給孩子們做野菜餅。
三個小家伙興致高昂:居彥劈柴;成缺和若沖不甘落后,要幫穆典可摘菜和面,可惜力有不逮,面粉糊一臉,野菜灑滿地。
最后還是居彥想出了好辦法,拿來一個雞蛋讓兩個小家伙洗。
三歲的小孩好騙,兼愛玩水,一洗就停不下來。穆典可這才得了清凈。
常千佛尋來時,穆典可正將扮了野菜碎的面漿下鍋,用鍋鏟攤開,方的,圓的,月牙彎的……各式形狀都有。
三個孩子扒著灶臺,俱目不轉睛地盯著鍋里。
他實在貪戀這一刻的美好,便不出聲,倚門看了好一會,方走上前與穆典可擦了額角的薄汗,接過鍋鏟,“我來。”
又說道,“素衣回來了。”
穆典可微訝,“先頭信里倒不曾聽她提及,”轉頭拍掉伸到碗里的小胖手,勸解道,“燙”,又與常千佛說話,“……她一個人回的么?”
“妹夫一道來了,還有兩個孩子。”常千佛笑道,“我也是才得信,說是剛到,去了合生堂。”
“那可得趕緊過去。”穆典可高興道,“好久沒見過素衣了。”
距離常素衣上次歸寧兩年余了,她的模樣倒沒什么變化:雙眸澄澈,微圓臉頰晶瑩又紅潤,與在家做姑娘時一般無二。
全然看不出已是兩個孩子的娘親。
“哥哥!”常素衣一眼就看見了率先踏進門來的常千佛,一路飛跑過來,撲進常千佛懷里,眼淚就打濕了睫毛。
激動得不曉得說什么好,又喚了聲“哥”。
兄妹兩個自幼失依失怙,同爺爺相依為命,感情自是深厚。久別重逢,別說常素衣了,常千佛都有了淚意,拍著妹妹的笑道,“要回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和你嫂嫂好去接你——當真是個大驚喜!”
正擁著小女兒與常紀海說話的原翡也站了起來,向常千佛和穆典可見禮,“大哥,大嫂。”
穆典可笑還禮。
常居彥還是兩年前見過原翡一面,其時不足四歲,自然不大記得,不過卻從對方對母親的稱呼確認了其身份,帶著兩個弟弟作禮,“見過姑父。”
又老成地招呼抱著父親腿,瞪一雙圓溜溜的眼將自己打量的原凝,“這是寧寧表妹罷?我娘常和我說起表妹——真可愛!”
原翡驚訝連連,“這是居彥?兩年不見,長這么大了……這孩子真聰敏!”
常素衣最終沒有嫁給王植,那個她少女懷春時,初心動的少年。
是王植先放棄的。
常紀海與他約了三年期,堪堪兩年,王植便一身狼狽地回到洛陽。當初常紀海借他的八百兩本錢也在過去近兩年里賠得所剩無幾。
許是叫一次次失敗打擊得心灰意冷,又許是意識到自己與常素衣之間橫亙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他終是低下頭,割舍了那個曾賦予他一身勇氣,令他躊躇滿志走出洛陽去博取一方天地的心愛的姑娘。
后來常紀海說,他給出那張聘禮單子,并不是非要王植掙出那么多銀錢,只想看看年輕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應對。
如同他當年對穆典可所做的那樣。
可惜王植令他失望了。
常素衣等了王植兩年,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最后是這樣一個結果,不能不說遺憾。讓人意外的是,她本人對于此事并沒有過分激烈的反應,只在王植退親的當天哭了一場,便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后來,被百草谷送來常家堡學藝三年的原小公子離堡的前一天求見常紀海,結結巴巴地表明心跡,求娶常素衣。
常紀海很滿意這個后生,常素衣便答允嫁了。
出嫁的前一天,穆典可陪著常素衣,姑嫂倆徹夜談心。說到王植,常素衣并無怨憤。
“我不怪他,也不怪爺爺。”常素衣說道,“好比有的藥草喜濕潤溫暖的氣候,有的卻只能生長在干旱凜冽的北方,非要讓它們調換一個地方生長,費心費力,還長得不好。爺爺說,我們每個人一生都會遇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但不是每一樣都是必需要的,也不是每一樣都能得到,要取舍。我喜歡看皮影戲,不看也可以。不吃飯,不做藥卻不可以。”
——看似懵懂天真的女子,原來活得如此通透和明白。
常紀海沒有看走眼。
常素衣嫁去百草谷后的日子過得很是舒心,一心一意研藥,不必理會家族復雜的人事,自有公婆敬重,妯娌親善。固然與她背靠著強大的娘家不無關系,但更多取決于原翡對待妻子的態度,以及為了她在親族中的多方調節與打點。
常紀海對原翡的評價是“恰到好處”。
穆典可與原翡接觸不多,是在與常素衣的書信往來中漸漸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不出眾但也不平庸的才能,有擔當又不鋒利的個性,恰到好處的待人接物,備受寵愛卻又無繼承家業可能的幺兒身份,正好滿足了只希望孫女平順安穩過一生的常紀海對于孫女婿的期待。
倘若這個人還能專心專情,一意待常素衣好,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常素衣嫁去原家四年,與原翡育有一兒一女,老大原敘三歲了,與雙胞胎同一月生辰,小女兒原凝不滿周歲,正是蹣跚學步時。
常居彥牽著粉砌玉琢一般的小表妹在院中學走路,比待兩個弟弟更有耐心。
成缺和若沖則大方地把帶來的野菜餅分給新伙伴吃,又帶原敘去見識兩人的收藏——一把羽毛,個陀螺,不知從拿撿來的破釘錘……三個孩子年紀相當,很快就熱火朝天地打成一片。
常紀海坐在老槐樹下抽著旱煙,與孫子孫婿說藥理,另一頭孫女拉著孫媳的手,親熱地說些家常話,裊裊吞吐煙霧中,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加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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