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穆滄平說,早在九年前,金雁塵率明宮闔宮弟子北上青州避難時,云嘯義便在其授意下變賣了江南產業,前往黔州定居,改換姓名,幾經經營,成為一個頗有名氣的花卉莊園主。
因著花藝出眾,又擅用四時鮮花搭配衣裳和妝容,云央成為當地貴婦人們青睞的貴客,由此進了州牧府,得以結識石檁。
云嘯義的莊園明面上是個花草園子,經改造后,實際成為石檁鍛鐵打造兵器的一個暗作坊。
云嘯義甚至還為石檁引見了道上有“神兵給”之稱的神秘商人孔弼,秘密購入大量遠超南軍配置的精良武器。
“你既查到了這些,為何不向劉顓告發,卻要來與我說?”穆典可問道。
“劉氏朝廷腐爛入骨,救不了了。”穆滄平說道。
兩百年兵禍延綿,民間苦久,非有三代以上英明君主勵精圖治,勤勉不懈,不得拔除深重積弊,改換新風。
可惜無論是前朝司馬家,還是當朝劉家,所興不過開朝一代。后世即位子孫縱有圖強之心,囿于種種——或力不逮,或志不堅——不堪守業之艱巨,最終都選擇了逃避。
或自欺欺人,無功無過庸常一生;或耽于奢靡享樂;或如劉顓這般,空有雄心而無才干,在與勛貴世族們的長年周旋中,不見其長,反學會了世族的陰晦與猜忌,反復無常,用人多疑,勞心勞力地將朝政治理得一團糟。
眼下全國各地反叛紛起,從朝廷到地方無官不貪,亂政懶政,就算此時將黔州石家包藏禍心,私造兵器之事上告天聽,恐怕也改變不了什么了。
至于穆滄平為什么要查石檁,對此事抱以何種態度,他沒說。
穆典可也沒問。
亂世潮涌,她一白衣之身,左右不了天下大勢,知道得再多也無用。
況且她并不想與穆滄平多說話。
為何要告訴她?不過殺人誅心,加深她對金雁塵的失望,加速兩人的決裂罷了。
——當真煞費苦心!
穆滄平走后,穆典可獨自坐了許久,看成群結隊的白翅鳥在草灘上翩翩起落,羽聲翙翙,想起來曾一同與金雁塵坐在金家的房頂上聽鴿哨的情形。
那時她好動,怕她掉下去,金雁塵總要騰出一只手來圈住她;又怕她不得動不自由,虛虛一環,時間久了,一條胳臂又酸又麻。
三舅金鸞杰路過,笑著調侃兩人,“我們家小六不錯啊,好‘良夫’!”
金雁塵少曾發愿:要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于外乃忠臣俠士義友,于內是孝子賢孫良夫慈父。
那時她和所有人一樣,堅信他能如愿。
如果沒有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歸時夕陽滿天。
晚霞映入綠水湖中,其色熱烈,其狀粼粼,像是從湖水深處燃燒起來的火焰,一片瑰艷絢爛,奪人心魄。
兩三行舟在火中游。
沉落中的夕陽雖不如白日刺眼,卻也不可長久逼視。
穆典可抬手在額頭上搭了個涼棚,看清其中一只船上是個女子掌舵,寬大的竹笠帽檐下垂,遮蓋住面容。
一船半大鬧騰的孩子,常居彥赫然在列。
“干娘!”黎泓眼尖,跳起來揮手,“我們來接你啦。”
小船一晃。
隨即黎景站了起來,和一個眼生的小姑娘一起按住黎泓的肩膀,生生迫他坐了下去。
黎泓也不惱,依舊笑面,又喊,“干娘,你是不是很想我呀?我今天比居彥聽話多了。”
居彥朝黎泓翻了個白眼。
行船近岸。
居彥巴巴地,水寬尚有兩尺余,便等不及地跳了出來,叫穆典可張手接住,就勢抱了起來。
以黎泓為首的男孩子們笑開了,“哈哈居彥,你都這么大了,還要你娘抱。你晚上不會尿床吧?”
居彥大一點之后,穆典可親他抱他,他總會有些扭捏,這回卻怪,對身后伙伴們的嘲笑充耳不聞,只抬手摸了摸穆典可的眉毛。
“怎么啦?”穆典可抬手捏了捏居彥的嘴角,覺出兒子似乎不大高興,“娘不好,今兒忘了去接你下學。穿針盒送給鄧奶奶啦,鄧奶奶可高興了,直夸我們居彥會疼人呢。”
常居彥這才笑了,歪過頭,把臉貼在穆典可臉頰上,“不要緊,娘最辛苦。”
許是吹了一路湖風的緣故,居彥臉頰有些涼,穆典可卻覺心里頭暖暖的。小兒心思最是敏感,每當她心情低落時,哪怕自覺得不顯,小居彥仿佛都能敏銳地覺察到,由是格外地黏她。
黎泓幾個也跟著跳上了岸。
兩兄弟定是又逃學去哪里廝混了,頭發蓬蓬亂一團,像大風過后掛樹上搖搖欲墜的鳥巢,滑稽又可愛。
穆典可抬手揉了揉,“干娘當然想你這個猴兒,不過呀,還是最想居彥。”
黎泓不貪心,不管排第幾位,想了就行。
又笑嘻嘻地拉過身邊的小姑娘,說道,“干娘,這是小杜鵑,是我和黎景剛相認的表姐。”
正是那瞧著眼生的小姑娘,身量比黎泓兄弟高出不少,十來歲模樣,穿一身蠟染布裙,臉蛋黑紅,不像中土人。
“你好呀,小杜鵑。”穆典可笑著招呼,又看向那停蒿系纜的“船娘”,“笑笑打哪撿給阿泓尋的‘表姐’,別是路上拐來的罷?”
一直低頭的“船娘”爽朗一笑,一把掀開竹笠,明艷一張臉龐,英氣勃勃,可不是黎笑笑。
“嫂子眼睛可真利。”黎笑笑笑著抹開被竹笠壓服帖了鬢邊碎發,道,“咱們都多久沒見了,黎老頭還整日嫌我吃得多,說我這幾年越發地虎背熊腰,比離洛陽前壯實了一大圈呢,看來不盡然。”
穆典可沉郁的心田讓居彥暖了一回,又被黎笑笑三言兩語撥云去霧,晴朗了不少。
多年不見,她一如既往喜歡黎笑笑這性子。
想當初,未嫁常千佛時,她還因常紀海中意黎笑笑而在面對這清風朗月一般的女子時,時常自慚形穢。
回程時不止多了穆典可一個,還有出堡辦事的諸堂子弟,故而換了大船。
“……去接阿泓和阿景下學,沒接著人,倒把居彥和小滿捎帶上了,不曉得兩人人緣竟這般好,一路走,一路添人。”黎笑笑同穆典可解釋帶一船豆丁出堡的原因。
韓小滿是韓一洛和詹雨的女兒,此刻正親熱地偎著黎笑笑,笑得又甜又乖巧。
說起這孩子也是可憐:親爹酷愛行俠仗義,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親娘沉迷于醫藥,不是在藥廬就是在藥田,比不回家的爹更難見到。
萬幸是不認生的性格,同誰都能打成一片。
“我早知道黎安安不靠譜。”黎笑笑嘆道,“哪有人教自己兒子讀書不要那么辛苦,人活一世,快樂最重,想逃學就逃學的。”
“倒也不無道理。”穆典可笑著和稀泥。
畢竟不是自己兒子,各人兒子有各人的教法。
聽說黎安安小時也貪玩不上進,倒也沒見他不成器。
黎笑笑也就是抱怨兩句,倒沒真將這事放心上,轉與穆典可說起滇南藥莊子的情況,還有分開這幾年的見聞。
最后說起與小杜鵑的結緣經歷。
原來小杜鵑就是黎笑笑曾說起過的,薄驍在黔州路見不平,從一眾武林人士刀下救出的惡霸之女。
闔家被屠殺時小杜鵑還不到五歲,如今恰恰滿十。
幼逢大難,小姑娘能活下來全仗薄驍出手相救;能長得這么康健水靈就是黎笑笑的功勞了。
薄驍一個不曾婚娶的粗糙漢子,頭一回養孩子,只管養不養得活,養好是不能奢望的。
也是巧,黎笑笑回洛陽處理完黎安安的一攤子情,返回滇南途中又遇到了兩人。
薄驍一把吳鉤少人敵,追殺倒是解除了,可日子過得苦啊。
黎笑笑看一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跟著薄驍睡破廟,吃干糧,還要背上自己的小行囊走山路,實在不忍心,便跟薄驍商量,將小杜鵑帶回藥堂讓自己母親照看。
薄驍求之不得。
不過人在一起處久了總是會有感情,尤其兩人還是共過一段患難的,面對臨行不舍,哭哭啼啼的小杜鵑,薄驍只好答應一有空就去寧州看她。
薄驍倒也算守信用,每年都會去一趟寧州,逗留一月半月。
此番他要回洛陽,不知一去會如何,臨出發去看了小杜鵑一眼,不想勾得黎笑笑心癢,想回常家堡看一看,于是收拾包袱,三個人一起上路了。
“別看薄驍聲名在外,好像個厲害人,沒比黎安安靠譜到哪里去。“黎安安道,“我有一回聽他給小杜鵑講‘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是說有三只鵝,脖子扭了,只好對著天上唱歌。”
講到這,一群孩子已經忍不住大笑起來。
“……起初我真以為小杜鵑本名就叫杜鵑,后來才知道,是兩人當逃出來路過一片杜鵑花海,薄驍隨手一指,就給小姑娘取了個新名字——還好不是看見一片豬籠草。”
“原來叫什么呢?”穆典可隨口問道。
“段富貴。”小姑娘應道。
穆典可抿了抿唇,忍住了,黎景卻不顧形象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表姐,你的名字和奇叔養的烏龜一模一樣。”
“烏龜長壽呢。”小姑娘不但不生氣,還挺高興,“薄叔說,我原來的名字挺好的,可是姓不好,還是杜鵑好,好聽又好看,漂漂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