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說去留。
穆典可從案上一刀紙箋中抽出來一張,草繪了苑中地形圖與景物布置,于其上加繪人物走位圖樣,又詳細做了注解。
宮中人雜,不乏精通奇門異術的高人,方容既打算將方君與長期囚于此處而不欲人知,必做周密布置。四圍高墻下所布陣法端地厲害,而方君與并不擅此道,她想留給他一條脫身之路,防有朝一日他被人察覺行藏,遭遇危險,或又哪一日改變了主意。
“你且留著,不定哪一天用得上。”她邊繪圖邊叮囑道。
方君與沒有拒絕穆典可的好意,慎重收了。
“從前我惱你不爭,明明心苦,卻固執留在金雁塵身邊替他賣命。如今我和你一樣,自甘陷囹圄,方懂你當年。”方君與說道,“你當也能明白我。諸般皆是命定,不必為我難過。”
穆典可點點頭。
她記得那一年,她最后一次試圖從金雁塵身邊逃離,跟隨販賣絲綢的駝隊走出百里后又只身折返,在沙漠當中遇到過一個喇嘛。
喇嘛對她說了一段話:當一個地方令你待得痛苦,你總想離開,又離不開,是因為你在那個地方的果報還沒還完,因緣還沒有了卻。
方君與與她有著何其相似的處境:他們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所愛所親之人的遭遇和不幸又確與他們相關。
縱然無辜,一些因緣果報終還是落在了他們肩上。不能逃,便只能慢慢還。
她這些年常待常紀海身邊,受他一言一行浸潤,心性也開闊了不少,一念既轉,不再惆悵失落,又問,“替你給我送信那女子是甚么人?”
來了多時了,并未察覺苑中有第三人痕跡。
“我亦不知。”方君與說道,“我剛被方家送來此地時,心中頗多怨憤,又記掛…他的生死,每日撫琴紓解。后來有一回夜半,聞聽苑外有琴聲相和,卻是曲中知音,頗有開解之意。如此幾回,便成默契,每每子時正,我于苑中彈琴,那人也會出現,與我隔墻和,有時會彈一些我沒聽過的新曲。不日前她彈了我給你的琴譜當中一首,我便知是你找來了,以古曲錯彈的法子向她傳意,本來不報甚期望。”
他說到最后,面容浮現溫柔笑意,與從前浮于表的矜淡溫和不同,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穆典可不知道方君與是否忘記了樂姝,但毫無疑問,這個不知名姓的精通音律的女子確實帶給他極大慰藉,令他干涸如荒漠的心靈有了一線生機。
世人稱他“北琴公子”,又冠以“三絕”之名,天下紅顏為之傾,可誰又知,以風流著稱的方弦,其實是紅塵一孤獨人。
后半日方君與也不著書了,領穆典可在苑中走了一遍。
哀帝后半生的窮奢極欲和對那位男子琴師的愛寵在這種廢棄宮苑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宮中陳設雖因年深日久而見陳舊,仍可想見當年之奢華燦爛。
琴室之中有高閣,收納名琴多達八十一把。
音律典籍與琴樂譜琳瑯滿柜。
如方君與自己所說,如果失去自由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能夠待在這里,彈琴著書,也算是一個好的歸宿。
方君與不寡言,但也不愛多說話,幾乎都是那位灑掃老宮人在講述。
老宮人名叫多寶,前朝亡的那一年進的宮,進宮前叫什么名字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帶他的老宮人曾在君前為高祖武皇帝解過一次圍,被其感念,被允許在這座封禁的宮苑里為舊主守靈。
后來師父死了,小宮監一個人在廢苑里生活,慢慢熬成了老宮監。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春花曉月般的尊貴人物,也不擺架子,與他同坐在鋪滿秋葉的荷花池沿上,促膝談心,告訴他,前朝還司馬家留存有一絲血脈。
一下午,穆典可坐在多寶對面,聽他絮絮說一些前朝往事。
許是這些年過得太孤獨,終于有了傾聽的人,多寶說話時神采奕奕,眼睛都煥發著亮光。
說到小時候師父曾給了他一塊宮外頭買的飴糖,糖紙上印著云鶴銜枝的圖案,可甜,糖紙都甜,那滋味回味至今。
他從一堆寶貝物件中找出糖紙,經年色褪,但因保管得好,圖案還清晰可辨。
穆典可答應幫他去查尋那家賣飴糖的鋪子,若是查到,下次來便幫他買了帶來。
買好多,讓他吃個夠。
多寶年歲雖大,可是多年不見人,性子還停留在少時天真時,笑得開心,說,“師父說,糖不能多吃,會蛀牙。”
想起什么似的,恍然一下,又笑,“哎喲,牙都掉沒有了。”
穆典可見到方君與時沒有哭,得知他不愿走,甘將一生埋沒此處時沒有哭,這一刻卻在老宮人的笑聲中濕了眼眶。
朝代興亡,權力更迭,從來是上位者的游戲,卻讓多少無辜的人陪葬。多寶是不幸的,然從某種程度而言,又是幸運的:至少還活著,且永遠停留在有一塊飴糖就快樂的童年時代,沒有親眼看見這個糟糕的世道。
約好了時辰,有人在宮門口接應,穆典可趕在天黑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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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鎖前出了宮。
歆白歌對于穆典可只身回來并沒有意外。
許是從小修道的緣故,她生性淡然,很少對什么事情會表現的驚訝或難適從,即便不在預期中。
“……你的意思,是想讓方之霖外放地方,最好還能擔任有實權的官職?”她淡淡說道,似乎覺得認為這是個荒謬的想法。
穆典可點頭。
這是方君與唯一托付他的事情,縱然難辦,總要盡力而為。
“我試試。”歆白歌想了想,說道,“得花銀子。”
穆典可不缺銀子,歆白歌既然這么說了,那必然是大價錢。
京中盛行賣官鬻爵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出得起銀子,便能通天。穆滄平能手眼通天,靠的也不光是他手中那把劍的威懾,也要適時送些銀錢,填飽那些饕餮權貴們日益增長的好胃口。
“先不急著打聽,我再去方府一趟見一見方顯,看看方之霖本人是何態度。方容兩家在京中根基深,若愿意配合,事情會好辦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