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寶已經睡下了,聽見方君與的呼聲,趿鞋沖出來。從穆典可手里接過來糖果,高興得像小孩過年。
天氣入了秋,夜涼如水。
穆典可與方君與對坐在玉案上,煮著茶,看流螢點點,沒入秋草,說著各自這些年的見聞。
如從前一樣,偶爾也會拌嘴幾句,引得一旁吃糖的多寶呵呵笑。
終別離。
穆典可飛身過墻頭,回頭看一眼,方君與白衣立在一棵廣玉蘭樹下,一如迎她時模樣,滿身皎月,笑著,清絕出塵仿若人間留不住。
她眼底起了濕意。
相識多年,她知他一貫冷心冷情,待誰都溫柔,對誰不起眷念。
今番相送是頭一回,讓她恍惚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大約此生,這就是見的最后一面了。
她在琴苑外的深草中駐足有時,聽得高墻后有隱隱琴聲傳來,是刻意壓低了聲的,離別曲。
一曲終,再不聞,遂轉身去了。
虞歡宮中燈火已歇,只剩廊中風燈靜幽幽地散著微黃的光芒,在合歡樹上投下團團影。
夜深花盡閉,似主人再不得一展的歡顏。
穆典可對劉妍實在生不出同情意。
嫁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丈夫固然可憐,可柳青蕪已經斬斷過往,嫁作他人婦,她還要不依不饒地追上門去取人性命,就是狠毒了。容翊沒有下死手,已是顧念曾經的夫妻情分了。
穆典可摘了一片樹葉,置唇邊吹了一小段,拾級上回廊,倚美人靠上靜靜等候。
昭陽這些年應該一直在明宮,警性當只增不減,不會聽不到。如果還認她這個舊主,自會出來相見;如不肯見,也就是緣分到頭了。
身后有裙裾擦動的窸窣聲。
穆典可轉過頭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月照方向走來,面容背光,暗魆魆難辨輪廓,自然也看不清神情。
近廊三尺,昭陽撲通在階前跪下了。
“姑娘。”她哽咽出聲。
故人重逢的喜悅越發地淡了,穆典可靜靜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半晌無言,等她自己說來。
親手帶出來的人,她很清楚,昭陽不會因為擅自主張、回了明宮就要向她下跪請罪——人各有志,她幫三人脫離明宮,安排去處,是想讓他們過更好。若是有人不愿,她也不會強求。
這一點,昭陽應當想得明白。
“……當年,做過一件對不起姑娘和圣主的事情,來不及坦白,圣主便身中劇毒,命懸一線。奴婢…就更不敢說了。”
漫長沉默后,終是昭陽先克制不住,開了口,“奴婢,就是為八俊和譚周送信的人。”
意外,也不意外。
其實當年她與徐攸南在黑山上那番深談,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昭陽,趙楊……因為主仆深情蒙了眼,她不愿往那個方向去想。何況當時她已離開明宮,揪查內奸這種事已不輪到她操心了。
“你是趙樂町的女兒,楊婆婆的孫女?”穆典可問道。
“是。”昭陽低聲應,不敢抬頭與她目光接。
穆典可又問,“你和韓犖鈞是怎么認識的?”
“當年父親獲罪流放,我與母親、還有家中一干女眷被賣入賤籍。后來被發配軍中為妓。母親和兩位嬸嬸寧死不辱,撞柱而亡,激怒了軍中長官,命令手下的士兵對其余女眷強行施暴……后來,恩公出現,殺了那狗官,放走了我們。當時我只知道恩公姓韓,后來隨姑娘入了中原之后,聽人說起八俊之首韓大俠行俠仗義的故事,以及他的身世,才知是當年的救命恩人。”
“你們是什么時候接上頭的?”
“姑娘住在川南林霧山上的那幾個月。”昭陽道,“我利用出任務之便去了一趟洛陽,見到恩公,想報答當年救命恩情。恩公是君子,不索回報,只教我忘卻當年不好的事情,好好過活。”
“后來,有人拿了恩公銀戒來找我,還有一封信。信中說,他孑然一人,將八俊的兄弟們視為至親。希望我能傳給穆門一些情報,護他的兄弟平安。”
穆典可以為自己會憤怒,結果沒有。
事情已過去太久,久到她已經忘記當年遭遇迫害時的種種無力,忘了譚周的卑劣,八俊的步步緊逼……
譚周死了,八俊只剩下韓犖鈞一人,再去追究當年事,似乎已沒有太大意義。
昭陽并沒有送出什么有用的情報,相反,因為金雁塵的提前察知,給了假的情報,反而讓八俊與譚周起了一場內訌,傷亡慘重。
“你起來吧。”她漠漠說道。
不追究,不代表原諒。
終究,主仆數載相伴的情分,因為這一場背叛,消耗殆盡了。
昭陽如何不明白。她緊咬著牙關,一任眼淚在面上肆意流淌,終未出聲辯解一句。
叛了就是叛了,哪怕初衷是為了報恩。
穆典可扭身伏欄,把背影留給昭陽,似看花又未看花,隔了好一會,才又問,“圣主…他還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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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年前便離開平城,來建康了。”昭陽抬袖擦淚,盡量叫自己的聲音不哽咽,“圣主沒有好,也沒有不好。殺人越來越多了。”
累深年月里再不曾與人說起這個人,以為心似古井,其實還是會起波瀾。
“……徐攸南呢?”
“在平城時,長老有時會叫我和余離一起喝茶,說姑娘從前的事。笑模樣沒變,嘴巴不像以前那么毒了。”昭陽說道。
見穆典可不應,又說,“余離是北人。他的父親是天龍寺一位高僧。當初姑娘隨常公子去洛陽,我和余離一道入川,沒過多久天龍寺的人便找來了。我是第二年回的明宮,徐長老找到了我婆婆。”
穆典可沒有問細節。
無外乎,徐攸南看中楊婆婆與昭陽祖孫驅使復音蟲的絕技,想留著她二人為質,用一個牽制另一個,俱為己所用。
至于余離的身世,乍一聽驚世駭俗,也并非無跡可循。
據余離自己說,他被養父母撿到時,身上裹著一塊袈裟布,袈裟的夾層里縫有一本經書。他的一身好輕功就是從這本書里習得的。
余離資質并不十分好,隨便照書一練就是天下第一,那經書必不是尋常寺廟里流出來的凡物。
她站起走了。
“昭陽,我希望你不論何時,都不要忘記自己是南人。劉氏朝廷辜負了你,但這片故土上的人民,大多數人,從來沒有傷害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