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云蘇便來到了千靈真君眾人所在的神山入口處。
從子時開始算,已經過去接近兩個時辰了,山谷中的畜生獸群所剩無幾,只有數百頭了。這些被人操控,懵懂無知的家禽牲畜,無論大小,前赴后繼地走進了神山中。
某種奇詭的儀式,已經進行了最后時刻。
千靈真君和老嫗都睜開了眼,又靠近了一些,一身法力已經全部調動起來,祭出了各自的法寶。
千靈真君手中一閃,顯出了一根長戟,寶光流轉,一看就不是凡品。那位劍使老嫗,則手提一把三尺長劍,其上泛出紅光,是一把火屬性的靈劍,威力不俗。
兩個化丹期高手,活了千年之久,手中還是有好東西的,如果這兩件法寶落在了野外,云蘇也愿意花費一個彎腰的功夫去撿起來。
相比二人難掩激動,那位少女倒是讓人有些意外。
云蘇手一招,收回了她肩上的那一絲神識。
然而這一次,少女卻是絲毫沒有察覺,而是微微低頭,關閉了五識,臉上隱隱顯出不忍之色,如冬水之瞳的美眸中,有些痛苦和反感。
這上萬家禽牲畜排隊送死的畫面,對這年僅十八歲的少女而言,還是血腥了一些。
“哈哈哈……”
千靈真君忽然放聲大笑,旁邊的老嫗急忙問道:“真君,可是尋到了那一絲破綻之處?”
“不錯,這些畜生沒有白死,我已經找出了一線生機。”
千靈真君并沒有解釋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老嫗此時也顧不上去追問什么,而是神情一黯,想到了什么,轉過身來,朝著神女伏地而拜。
此時,血祭神山也結束了,少女打開五識,正好看到老嫗跪下。
“神女,老身這便要去了,此去十死無生,老身別無它求,只愿您,您以后能開開心心,平平安安……”
說到這里時,老嫗已經泣不成聲,畢竟是生死離別,哪怕是向死而生,哪怕早已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哪怕早就知道注定要離別,只是事到臨頭,此時面對這位依然年少的神女,心中還是有萬般不舍。
修煉千年,無親無依,修為雖高,也不過是天宮中的一粒草芥,臨到老了,能看著這位億萬人之上的神女漸漸長大成人,已經是她此生覺得最幸福最有成就的事情,也是最大的牽掛。
“嬤嬤……”
少女喃喃輕語,微微抬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卻最終無力垂下,眼角有淚珠凝聚,卻沒有來得及流下,就那么化作冰晶消散了。
這神女,卻是連哭都哭不出來,又或者,是根本不會哭吧。
老嫗跪拜叩首行完三下大禮,這才起身,又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少女,便毅然轉過身去。
“真君,我們走吧。”
“好!”
千靈真君手持長戟,踏步向前,興起而歌:
“世人都說神仙好,神仙老了也煩擾。世人都說神仙妙,壽到盡頭也苦笑……哈哈哈……”
二人踏著某種奇怪的節奏,漸漸地走入了神山山谷中,果然沒有激起禁制屏障的任何反噬。
那少女也終于站起身來,臉上雖然冰冷依舊,卻隱隱有一絲擔心,她拿出了一塊玉牌,上面有一縷命魂纏繞,云蘇看了一眼,便知道此物是那老嫗的命牌。
看來,這位冰冷如山的年少神女,還是關心那位嬤嬤的,只是不知二人到底是什么關系了。
“可惜,機關算盡也沒用。”
暗中,云蘇微微搖頭,那千靈真君確實是天才,既沒有試圖以力破陣,也沒有拿門人弟子的命去堆,而是想出了這看似普普通通的血祭之法。
在修行界,血祭之法很多,古書上就曾經記載過有魔道修士屠光一個州數府之地,只為了血祭天地,想用千萬人的陰魂怨氣來對抗天劫。
也有正派修士獻祭整個門派的修士來練邪法,只為突破修為瓶頸。
而此人卻不太一樣,心機深沉,先是窺探了這天殘劍葬無數年,又旁觀了無數修煉者攻略神山,總結了無數經驗教訓,才意外竊取了一絲機密,這才以秘法血祭,找到了那所謂的一線生機。
云蘇相信,那一刻千靈真君的狂喜是沒有作假的,應該是真的找到了一絲生機方位,便暗自記下細節之處。
然而,沒用,任那千靈真君修為過人,聰明一世,機關算盡也沒用。
此刻云蘇真身親臨,神山的禁制屏障在他眼中已經沒有那么神秘了,如同薄紙一張,就連那規則也看到了。
一道極為強大的絕殺規則,聯想到此地的名頭,應該是里面那把絕世兇劍在作祟,兇劍衍化絕殺之境。
一個化丹期的修士,想通過形同作弊的方式來逃過這種無情,絕滅,不分善惡,不分對錯的絕殺,是絕不可能的。
“這里的絕殺規則太強了,若是不怕身陷囹圄,或許以我的道行修為能硬闖試一試。至于千靈真君,還少修行了幾千上萬年。”
云蘇暗忖,山谷里面,這種絕殺規則無處不在,所謂的一線生機,或許只是躲開了禁制屏障本身的殺戮,又或者只是找到了一條稍微好走一點的路,但哪里躲得過里面那些足以禁錮一方小小天地的絕殺規則。
千靈真君和老嫗剛剛進陣,就遇到了那絕殺規則,殺戮瞬間臨身,饒是手段齊出,拿出無數法器,也是徒勞。
這絕殺一方天地的規則,無情無義,無形無色,無法抵擋,直取壽元生機。
刺啦……
一聲異響從那神女的手中傳來,只見那塊老嫗的命牌,瞬間出現了無數毛裂,裂痕眨眼就有擴大的趨勢,也許只需要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分崩離析化作齏粉。
“嬤嬤!!”
說時遲,那時快。
只見那少女手中出現了一個黃銅色的小鼎,居然是一件本命奇寶,朝頭上一拋就化作一個寶氣氤氳的黃光大鼎,放出無數黃光,庇護著她。
終于,這位年少的神女再也沒有了任何猶豫,頂著小鼎就沖入了前方的神山山谷。
少女剛一入陣,便見到了一丈之外的千靈真君和嬤嬤,所謂的一線生機,以二人化丹巔峰的修為,進來了以后也不過是走了一丈遠而已,就已經無法動彈了。
在云蘇法眼中,無數的絕殺規則已經將二人死死定住,少女沖進去的時候,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窺探規則上,哪里會想到那原本冰冷無比,絕情滅性的少女會甘冒奇險沖進山谷中去。
那二人,活了一千歲,壽元將盡,走投無路了才進去送死,這少女年紀輕輕卻冒奇險進去想救她的嬤嬤,也不知是那嬤嬤對她太過重要,彼此的情感牽扯太深,還是不忍見對方慘死,同時又高估了頭頂那件本命奇寶,低估了天殘劍葬的威力。
在云蘇看來,那件黃銅小鼎威力非凡,遠遠不是千靈真君的長戟和老嫗的火屬性靈劍能比的,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材質萬中無一,由異寶煉成,上面不但陣法繁復,光是防御類的陣法就有數十種。
更可貴的是,上面居然被大神通之人注入了一絲規則之力,使得它更加堅固,防御力極大的提升,尋常修士,即便修為超過數個小境界,短時間也難以攻破此物的防御。
但是,在天殘劍葬的絕殺規則面前,這個小鼎還是不夠看的。
“神女,快走……”
老嫗和千靈真君見到神女沖入了山谷禁制中,神情大變,尤其是老嫗,眼眶崩裂,血水流出,兩人心頭都已經明了,此番是真正要死了,哪里忍心見到那少女橫死,便想轉身去救。
然而,只是一瞬間,二人身上就開始唰唰掉落無數的灰粉物,不多時,兩個化丹期大高手就變成了一堆黃沙,簌簌落下,歸于平靜。
這世上,再也沒有了千靈真君和神女的嬤嬤,都死透了,一絲一毫都沒有留下,就連黃沙都漸漸寂滅,變成了普通的沙子。
“嬤嬤……”
少女有些受不住這個打擊,便是一個踉蹌,頭頂的黃銅小鼎也傳來了咔咔的怪響聲,此物是她煉入身體的本命法寶,自然是心意相連,知道小鼎也堅持不住了,也許只需要幾息時間,就要像嬤嬤和那千靈真君一樣,化作齏粉,歸于平靜。
她試圖轉身,卻發現動彈不得,頭上的大鼎只是暫時護住了人,卻無法幫助她擺脫那規則的束縛。
窮盡心智,少女終于發現,任自己出身那么高貴,任自己閱盡百萬奇書,任自己身懷天宮重寶,最終遇到這詭秘恐怖的南洲十大禁地,依然是只能等死。
“年紀輕輕的,糟蹋生命。”
云蘇心頭暗暗吐槽了一句,見那少女離出口不過一步之遙卻再也無法動彈,原本早已敕寫好的遁字,原本要隨意打出的真言敕法,方向一變,輕輕一彈便飛入了天殘劍葬的禁制屏障中。
那千靈真君雖然失敗了,但確實是尋到了一絲生機,云蘇今日不想入陣,但卻不知道未來想不想入陣奪寶,正好借二人之死,規則波動的一瞬間,循著那一絲生機,和規則斗法,為下次想來奪寶練練手。
只是極為巧合的,原本的試探之舉,這下要被迫順便救一個冷冰冰的小神女了。
神山禁制中,少女微微閉目,剎那永恒間,腦海中閃過了這一生種種,作為百萬里南洲第一仙門南極天宮的當代神女,生下來便如蒼穹星海一般的高貴,一出生就有鳳鳴于天,祥瑞升騰,兩歲就被賜下南極天宮三大鎮派至寶之一的天罡玄黃鼎,煉成本命法寶。
所謂,物極必反,貴到了極致,付出的也就越多。
自小,便沒有了至親。
自小,便沒有多少自由,就連照顧生活起居的人選,天宮的長老也用小衍神算之法掐算過,然后才選了這位嬤嬤,從嬰兒時期便被這位嬤嬤視如己出一般的撫養。
可惜,嬤嬤太老了,一身孤苦無依,連親人也沒了,絕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作為一個草芥般的棋子在天宮閉關,直到被選為自己的嬤嬤,歲月才變得不一樣了。
當知道嬤嬤壽元所剩無幾,她便允諾了她前來神山,少女心性,沒有朋友,沒有故人,沒有親人,唯獨這位嬤嬤,她看得很重要,便跟著一起私自下了天宮,找到了同樣壽元將盡的千靈真君,嬤嬤與對方一拍即合,才有后面的事情。
嬤嬤起初不答應她一起下山,她便一路跟隨,已經到了北澹國境內才被發現,想到她身懷防御至寶,也就沒有再送她回去。
“我這一生,平淡如紙,死了,便死了吧。嬤嬤,你孤苦千年,陪我長大,既然無法逃脫,我便陪你一起走吧……”
少女微微閉目,只等身死的那一刻來臨,一時間,生死之間,無數從未體驗過的恐怖紛擾而至,無數令人難以承受的大詭秘,大恐怖,比死亡先至,一瞬間就要壓垮她。
然而,下一刻。
她卻覺得身子一輕,天地變幻,再睜開眼來時,居然已經出了神山山谷,站在了原來盤膝打坐的位置。
“嗚……”
一聲悶哼,少女剛剛經歷了生死之間,那種大恐怖和大詭秘臨身的威壓還沒有散去,身上的法力一時間全失去了控制,力氣也散了,只覺得渾身發軟,便朝地上倒去,這時她才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居然站著一個男子。
那人,看不清長相,不知是何人,一身青衣素袍,身材頎長,背負長劍,如淵渟岳峙一般站在自己面前。
“咳……”
少女直接摔倒在地上,那男子一直負手而立,直到最后也沒有出手相扶,但她卻知道,剛才是此人救了自己。
一個素未蒙面,甚至不知道是人是鬼,是妖是怪的人救了自己,卻沒有出手相扶。
然而少女心中,卻絲毫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對,曾幾何時,自己眼中的億萬生靈,南洲萬國,無數萬年大派,不也是如此一般嗎。
原來,冰冷高貴如自己,也有被人救的時候,對方仿佛如自己一樣冷漠平靜。
“謝……謝謝。”
這兩個字,十八年來,從未說出口一次,少女第一次覺得原來這兩個字是那么陌生,自己居然對一個救了自己命的人,親口說出了謝謝。
雖然依舊冰冷,依舊無情,但她覺得,應該謝謝他。她雖然生來冰冷,卻分得清善惡對錯。
“不用謝。不論什么原因,你既然輕賤生命,我也不會白白救你,此物就當酬勞吧,你我兩清了。”
云蘇伸手一招,那跌落地上,已經碎成了幾十片,對于修士來說卻依然價值連城的玄黃小鼎飛入了他手中。
少女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不字,也沒有點頭,就看著他收走了自己的本命法寶,若不是此人,就是真死了,法寶也成了齏粉。
他要,便拿走吧。
少女盯著云蘇看了片刻,隱隱覺得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只是她從小就極為聰慧,而且記憶過人,又是感知極為敏銳的修士,卻定然從未見過此人,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那,為何會感覺熟悉,甚至越看越熟悉!?
“你是誰。”
“寒山孤影,仙湖路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
云蘇淡淡說完,一步踏出便沒了蹤影,如同一道云煙散去,過目之處不曾停留,只留下那位十八歲的冰冷神女在原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