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羨家位于開封城的東南一角,汴水從這里入城轉向西去,因著河灘上有一小片茂盛的柳樹林故叫作柳河灣,據說大終結者朱溫曾在柳樹林里殺了好些個亂拍馬屁的書生。
當年已是小有家資的徐老爹好不容易才在這里買了一塊地皮,其實這兒并不是一個好地方,因為離城墻太近,若遇戰事炮石完全可以飛過城墻打到這里。
之所以非要在這里建房子,主要是因為這里離汴河不遠,除了建住宅更是為了修建庫房,方便貨物進出。誰知徐家的宅子剛剛的建好,用來修建庫房的地皮就被人占了去。
天成三年,后唐明宗李嗣源大力整飭禁軍,同時將分散在各地的禁軍家眷一并安置。(注1)
也不知道這位標桿明君怎么想的,自己在洛陽當皇帝,禁軍也大多駐守在洛陽,卻偏偏將家眷盡數安置在開封,難不成他能掐會算知道石敬瑭日后會遷都不成。
開封城中的犄角旮旯盡數被禁軍家眷占去,來得早的住城里,來得晚得便只能住在城外了,損失了一塊地皮徐老爹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沒有人會為他伸冤。
一個小商賈住在中央集團軍的家屬院里并不是那么愜意,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徐老爹都不忘湊個份子,但是從來不敢留下來吃酒席。若是在巷子里跟某個大頭兵走對臉,徐老爹也一定是臊眉耷眼生怕對方多看自己一眼。
徐家與這些軍眷比鄰而居近二十年,實則沒有半分真正的交情,就連人情禮節上也是有去無回。作為地位低下的商賈,徐老爹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自己和對方擺在平等地位上,自然也就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人必自辱而后他人辱便是如此了。
徐羨的這位宿主也差不多,自從見到一個醉酒的士卒因為一言不合就砍了人的腦袋,就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一直住在狼窩里面,從而速度的發展成抑郁癥。
其實此時士兵的地位也未必見得有多高,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俗語,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流傳開來的。
可是誰都無法否認,眾多的士卒就是這個時代最強大的兇器,誰掌握了便能建基立業榮登九五,若是握不住便只能被其反噬。
徐家與這些軍眷的交情,其實多是小蠶建立的,尤其是在徐老爹失蹤后,這里大媽、大嬸、大娘、大嫂們,就是小蠶“倒賣物資”的主要客戶。
對于這個無依無靠的懂事乖巧的小丫頭,她們給予最大的同情和幫助,即便是家里有的她們也是照買不誤,價格也是不差。
就比如院子里的尹郎中,就是因著小蠶的面子,被女眷們叫來給徐羨瞧病的。
尹郎中的老爹本就是軍伍上的郎中,在老子去世后他便子承父業到軍中任職,都以為他家學淵源,誰知他一上來就讓兩個士卒因為芝麻綠豆大的小傷而截肢,接著就挨了一頓軍棍被攆了回來。
不甘心的尹郎中,誓要一雪前恥成為名醫,讓那些攆他出來的人求著他回去。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努力,走街串巷的為人診病積累經驗,碰見貧苦的還常常免收診金。
尹郎中雖然沒掙什么錢卻挨了不少打,即便被揍得鼻青臉腫,第二天依舊能精神抖擻的上街吆喝,不管怎么說這治外傷的經驗還是足夠了。
這些事情都是小蠶平時講給義兄聽的,徐羨承繼了宿主部分散亂的記憶,故而也是知道的。
“尹二狗又在說大話了,你把人給治死了,害得老娘都沒臉見小蠶。”這是劉嬸的聲音,她的嗓門很大,隔著兩三戶人家徐羨都能聽得見她是如何數落兒子的。
“哎呀,劉嬸兒,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叫我大名尹思邈!”
屋里的徐羨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這絕對是藥王他老人家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哥哥他咳嗽了,尹郎中快去看看!”
徐羨忙坐起來對小蠶擺手道:“哥哥沒事,只是被口水嗆著了。”
小蠶后面是一個郎中打扮的年輕人,頭裹結巾,穿著一件打著布丁的破袍子,左手拿一面臟兮兮的布幡,上寫“專治疑難雜癥”,右手握著一盞同鈴,肩頭背著一個藥箱,看他的年紀不過就比徐羨大上兩三歲而已。
尹思邈笑呵呵的看著徐羨,“徐小哥比上回精神多了。”
可不是,上次他來給徐羨瞧病的時候徐羨還昏迷著呢,吃了他的方子沒多久便嗝屁了,當然并不是說他的方子就有問題,該死的人就算是吃大羅金丹也沒用。
徐羨起身致謝道:“多謝尹大夫出手相救!”
聽徐羨稱自己大夫,尹思邈更是笑得燦爛,放下手中的手中的布幡和銅鈴,拉著徐羨的手道:“好說,好說,徐小哥你身子剛剛痊愈,坐下說話!”
他說著就抓住徐羨的手腕,捻著下巴上的幾根零星的胡須把起脈來,好一會兒才道:“徐兄弟已是大好了,看來我那九轉還魂湯的功效還是不錯的,兄弟不知我那九轉還魂湯服下之后,收人體精氣神于一處專攻病灶,故而藥效發作之時,整個人便氣息全無,與死人無異……”
雖然這位尹郎中治病的本事一般,可是嘴上的本事卻是不凡,扔到后世絕對能讓大媽押上全部家當買他的保健品,可惜他生錯了時代。
“原是如此,難怪小可昏迷時感覺到丹田之中有一股勃勃生機在為我續命。”并不是徐羨也想賣保健品,他實在不想繼續被人當成怪胎,沒看見那位劉嬸扒著門框到現在都不敢進屋,相信以她的大嘴巴,半天的時間周圍的人都知道了。
“沒錯,就是丹田!”尹思邈一拍大腿扭頭道:“劉嬸您可都聽清楚了,切莫到處亂說我治死了人,壞我名聲。”
劉嬸兒一拍門框子,“老娘巴不得你有天大的本事,哪天得了病也好找你瞧。”
徐羨連忙的起身,“劉嬸也來了,怎得不到屋里來。小可前幾日生病,聽小蠶說全賴您里里外外的張羅,還沒來得及謝過您哩,請先受我這一拜。”
他說著就沖著劉嬸做了一揖,劉嬸兒訕笑著擺了擺手,“都是街坊鄰居,相互幫襯那還不是應該的。俺家的二小子還沒吃飯呢,不就進屋了,你好生的歇著莫要送俺。”
劉嬸兒轉身出了徐家,心里卻不由得嘀咕,“這書呆子往常見了人連句囫圇話都說不清楚,現下死了一回咋像是換了個人似得。難不成尹二狗真有本事,不僅能醫病救人,還能轉人的性子?”
尹思邈一本正經的開好方子遞過來,“徐小哥雖是大好了,但也少不得服些藥物要鞏固一下,這方子你且收好。”
徐羨只掃了一眼就隱約聞到了一股騷味,不過十余味藥而已,竟然有不下五種動物的尿液,剩下的都是各種的灰,真不敢想他之前給自己灌得“九轉還魂湯”究竟有些什么玩意。
開出這樣的方子竟還敢署名,也不怕被同行恥笑,只是這個“邈”字為什么變成黑圈圈,誰知這蹩腳郎中竟然說筆畫太稠不會寫。
這種水準不被人揍那才是怪了,竟然還好意思提診金,徐羨指了指家徒四壁的房子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架勢,將劉嬸送的湯餅給他一碗打發了事。
小蠶把剩下的一碗湯餅送到徐羨的眼前,“哥哥快吃吧,不然就粘了。”
“你吃吧,哥哥一點都不餓,剩口面湯給我解渴就成。”
往常喝面湯的那個人都是小蠶自己,不過義兄今日說出這樣的話她一點都不奇怪,她總覺得義兄醒來之后像是換了個人。
小蠶吃了口面片,又夾了一塊遞到徐羨嘴邊,“哥哥嘗嘗吧,劉嬸做湯餅可好吃呢。”
徐羨低頭吞下,他伸手撫了撫小蠶的腦袋,“旁人施舍的一口湯餅又能好吃到哪里,我的妹子注定了要吃香喝辣的!”
注1 禁軍并非是指宮廷禁衛,是藩鎮兵之外直接授朝廷控制的直屬軍團。后唐明君曾大力整飭禁軍,主要分為六軍、控鶴軍、侍衛馬步軍。后來六軍和控鶴逐漸沒落形同虛設,后晉時侍衛馬步軍已是一家獨大,在朝發令在外統兵,對藩鎮勢力起到一定的削弱。
后唐時的禁軍主體主要是隨李存勖起兵的河東軍,收編的魏博效節軍,以及收降的后梁軍,家眷故也分散在三處,李嗣源將他們統一集中到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