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境殷實的農戶,家里沒鹽了就拿幾斗糧食去換,要給娃兒做身衣裳就拿兩只母雞去換幾尺布,或者干脆就自己織,這便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由生到死也許一輩子都沒有用過錢。
可是在柳河灣這些軍眷不僅有錢那么簡單,似乎家家戶戶都有不少的儲蓄,不然想同情小蠶也是有心無力。明明是在亂世,大多數的人都在掙扎求生,這群人卻活得相當滋潤。
畢竟這是一個武夫當國時代,自天寶年間府兵制崩壞便改用了募兵制,軍卒不再從事勞動生產,朝廷自然要定時足額的發放餉銀,方能養活全家老小。
鐵公雞李存勖就是因為不給軍卒發工資勞保,讓他們大冬天的穿著單衣干活,最后落了個難堪的下場。有李存勖的教訓在先,后面的皇帝便沒哪個再敢克扣軍卒的工資。
除了固定工資,每逢大戰都會軍卒都會收到賞錢,如后唐時反王李從珂和皇帝李從厚就曾在賞錢上彼此較勁層層加碼,中層軍官多達百貫,普通士卒也有二十貫。以至于李從珂稱帝之后,將國庫后宮搜刮干凈,都未能滿足起兵時許下的承諾。
此次樞密使郭威率軍平叛,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國庫,一路之用錢鋪道,如今仗打了一年多了,手下士卒依舊乖乖的聽他指揮。
這還是小頭,大頭當數戰爭本身了,輸了的話大不了繳械投降,向新主子要賞錢,跟誰干不是干哪,要是贏了的話就別怪兵大爺手黑了,總之里外都賺。
如此豐厚的收入有的家里不只一個在軍中效力的,豈會沒有錢?徐家與他們比鄰而居二十年,從未聽說這柳河灣的軍眷有哪家餓死過人。
這看似破破爛爛的柳河灣,實則是開封城里的富人區,關鍵的是這里沒有稅吏,沒有差役,沒有地痞,甚至連競爭對手都沒有,可不是身在寶山而不自知嗎?
找到了市場,徐羨很快就確定了項目,立刻著手行動起來,畢竟五十貫錢每天都有不少的利息呢。在市面上找匠人訂購各種的東西,雇了驢車一樣樣的運回家里。
剛剛從木匠那里拿到了模具,明天就可以動手了,徐羨懷里抱著模具往家走,剛一到柳河灣,就看見一群光腚半大孩子在小水塘里面玩水。
作為一個有著近千戶人家的軍屬大院,柳河灣怎么可能少了熊孩子,偷雞摸狗打架斗毆就沒少過他們的份,這不又把大家淘米洗衣的水塘給弄成了泥塘,一個個的也都成了泥猴。
見徐羨過來便有人大喊,“快瞧瞧,書呆子過來了!”說著便有人從水塘里挖了泥巴,甩手就朝著徐羨扔了過來,那團爛泥落在徐羨的身前,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
徐羨笑了笑抬腳一鏟,身前的爛泥又飛了回去,不偏不倚的落在扔他那人的腦袋上,這下子就好比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小小的水塘當下就炸了。
“這呆子竟然還敢還手,九寶你還不去揍他!”
有人攛掇就有人上當,當下就有一個泥人從水塘里頭躥出來,咯噔咯噔的奔徐羨而來,水塘里面的人一副吃瓜看熱鬧的架勢,只是奇怪這書呆子為什么沒有和往常一樣抱頭逃走。
九寶也很詫異,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動手,畢竟徐羨比他高半頭呢,尤其是他不慌不亂就這樣笑呵呵的看著自己,讓九寶心里發毛,忽然想到這書呆子還詐過尸,更是不由得心生怯意。
當然也不能就這么的回去,連書呆子都收拾不了豈不是讓人笑話,九寶把自己瘦巴巴的肋骨拍得嘭嘭作響咋呼道:“書呆子我也不難為你,讓我在你頭上扔團泥巴,這事兒就算作罷。”
“哦,九寶兄弟還真是人小肚量大,可我若是不愿意呢?”
“啥?你還不愿意!”九寶瞪著眼睛吼道:“那也好說,你把小蠶的賣身契給我,我奶奶說了讓小蠶給我當婆娘。”
“九寶有種!今天就把小蠶討過來,莫要讓她再跟著書呆子受苦遭罪!”
水塘里頭有人沖著九寶豎起大拇指,九寶頓時覺得是個爺們了,“咋樣,讓小蠶做我的婆娘,我保證以后不欺負你,誰要欺負你我替你出頭。”
徐羨皺眉問道:“九寶兄弟好像還不滿十三吧,小小年紀娶婆娘做什么?”
九寶扣著鼻子道:“廢話,當然是生娃了。”
“那你可知道怎么生娃嗎?”看著九寶一臉的懵懂茫然,徐羨笑道:“看來九寶兄弟的小鳥白長了,不如找個劁豬匠去了完事。。”
“你說啥,咋又扯到劁豬匠了!”
“九寶,你個笨蛋他耍你哩!”
雖然不明白徐羨怎么耍了自己,但是不妨礙九寶沖冠一怒,“你敢耍我,那就嘗嘗我的鐵頭功吧!呀呀呀……”
九寶說著一低腦袋大叫著沖了過來,徐羨不慌不忙的放下模具,身子一晃就抓住了九寶的頭發,借力一引幫九寶轉了個向,在他屁股上輕輕一踹,九寶跌跌撞撞的重新的扎回水塘里。
九寶大聲的哭嚎,“書呆子欺負我,大魁替我報仇,我把小蠶讓給你!嗚嗚嗚……”
別看這熊孩子平時沒少打架跳腳罵娘,可是一碰上外人卻十分的團結,更何況彼此都沾親帶故的,徐羨對他們來說就是個外人。
現在自家人被欺負了,哪兒有不找回場子的道理,嘩啦啦的一群人,都從水里鉆了出來胡亂的穿了衣裳把徐羨圍了起來,為首的人個子不高,身上的肌肉卻結實勻稱,一個大大的鷹鉤鼻子格外的惹眼,很明顯這人不是純粹的漢人。
自唐太宗始軍中就有不少胡人將士,唐末也有這么一支,名叫沙陀人。沙陀人原在北庭都護府治下,安史之亂后北庭和唐廷之間的聯系被吐蕃切斷,沙陀人便為吐蕃效力,后來雙方鬧翻,隨之內附歸唐。
沙陀人身材壯碩,善長騎射,因為身著黑色軍衣又被稱之為鴉軍。在唐末至五代的亂世之中沙陀人可謂是大放異彩。
在平定龐勛起義、黃巢起義中沙陀人出力甚多,五代中有三個朝代斗都是沙陀人建立的,李克用、李存勖、李嗣源父子三人都是杰出的沙陀領袖。
石敬瑭和劉知遠雖然也是沙陀人卻已經漢化,沙陀人的族群也已經開始解體,不能稱之為沙陀領袖。尤其是“漢高祖”劉知遠,那可是自稱劉邦的后人。
這個大魁和劉知遠一樣也是個漢化的沙陀人,除了一個突兀的鼻子和比同齡人稍顯壯碩的身材,再沒有沙陀人的影子,就連名字都是如此的接地氣。
看著見自己圍成一圈的少年,徐羨揶揄道:“看來你們這是準備以多欺少了?”
回應徐羨的是一陣大笑,大魁上前一步,和九寶一樣使勁的拍著胸脯,不過他是真的有料,“收拾你這呆子哪用這么些人,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你放倒了,只是俺手重怕弄殘了你,猱子你去揍他,莫要把他打死了。”
大魁說著從身后揪出來一個瘦了吧唧少年,這人眼珠子亂轉一副猴精的模樣,對大魁小聲的嘀咕道:“剛才這書呆子收拾九寶那招不知道跟誰學的,我身量輕怕是克不了他,若是輸了豈不是丟了大伙兒的臉面。咱們這些人就數你最能打,干脆利落的將他收拾了,大家伙以后都服你,你沒瞧見阿良已經耐不住了,他可是想當頭很久了。”
“是哩,不能讓阿良露臉,他想出頭也得等俺入了軍伍再說。”大魁腦袋里的肌肉明顯的和身上一樣多,被人一忽悠就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槍使,那個叫猱子的家伙抱著膀子,一臉壞笑等著看好戲。
“別說俺欺負你,讓你在俺胸口上先打三下!”大魁說著兩臂一繃胸前的肌肉便一動一動。
“當真要打?”
“俺看你是怕了,從俺褲襠里面鉆過去,俺今天就饒了你!”
“鉆褲襠!鉆褲襠!……”
在娛樂活動貧乏的古代這絕對是個好節目,周圍的熊孩子也是看熱鬧不怕事大,紛紛跟著起哄。
徐羨背著手道:“我是覺得沒半點好處,這架打的不值得。我看不如這樣吧,我輸了鉆你褲襠,你要輸了該怎么辦?”
“俺要是輸了,也鉆你褲襠!”
“誰稀罕你鉆褲襠,你要是輸了以后見了我要畢恭畢敬,凡事聽我吩咐,叫你往東不能往西!”
“啥?那俺一輩子豈不是要聽你使喚!”
“就是這個意思,你若是怕了就乖乖的讓開,以后不要這般在我跟前裝什么英雄好漢!”
“俺會怕你,賭就賭!看拳!”
徐羨連連擺手,“你不是說過讓我在你胸前先打三下的嗎?”
大魁挺起胸膛,“有個什么區別,打便是,不過不準打別處!”
徐羨走到他跟前,伸出食指在他結實的胸膛點了三下,猛地后撤幾步,促狹的笑道:“我打完了,你可以動手了!”
周圍熊孩子哄堂大笑,大魁怔了怔才回過味兒來,臉上漲的通紅,怒吼道:“書呆子敢耍俺!”話沒說完人已經撲了上來,拳頭直奔徐羨的面頰。
徐羨身體一矮猛地向前一竄,與大魁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左手肘猛地搗向大魁的肋下。作為市少兒杯武術比賽殿軍,還曾自修過截拳道的徐羨,對自己的身手相當自信,這一下就算打不折肋骨,也讓他趴在地上起不來。
誰知大魁只是捂著肋下呲牙咧嘴,徐羨自己反倒是被他蹭的腳步踉蹌,大魁剛剛要抬腳徐羨已經搶先踹在他的左胯上,原本應該摔個四腳朝天的大魁只是踉蹌的后退幾步,這家伙當真壯得跟牛犢子一樣。
大魁吃了虧,心里已是生了真火,也不管什么拳腳,把兩只胳膊掄得像是風車一樣朝著徐羨沖了過來。
有倒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徐羨反倒是不知如何下手,被他逼得連連后退。大魁猛地一躍,一把抓住了徐羨的肩頭,不等他抓牢,徐羨忙扣住他的中指,稍稍用力一掰,用力一扭大魁的胳膊,便將他按在身下,“你輸了!”
“俺沒輸!俺沒輸!”大魁怒吼著不顧手指頭被掰斷的風險,一個打滾兒反將徐羨按在身下舉拳便要打,人群里頭竄出一個人影撞在大魁的身上,大魁在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才止住身形。
這少年身材高大圓臉大眼,柳河灣難得有這么五官端正的少年,他對著爬起來的大魁道:“大魁你輸了!”
大魁氣急敗壞,“胡說,俺沒輸!阿良別以為俺不知道,你就是想讓俺出丑,自己當頭!”
阿良不屑的笑了笑,“一群孩子頭有什么稀罕,我才不與你爭。不過今天你丟了護圣軍(注1)的人,我卻不能不管。”
“俺丟人?要不是你攔著,俺已經把這呆子揍趴下了!”
“剛才你和徐小哥交手,他第一次用手肘搗你肋下,若是用全力你的肋骨已是斷了;第二次明明可以踹你褲襠,卻只踹了你的左胯;第三次你被制住若要翻身除非自斷手指,看看你的手指是否斷了?人家饒了你三次你卻得寸進尺,以后出去莫要再說是咱們護圣軍的人。”
猱子跳出來笑道:“大魁我瞧得清楚,徐小哥確實對你留手了。在咱們柳河灣打架不算事兒,打輸了不認輸你爹知道了都要揍你。”
他殷勤的將徐羨扶起來,替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咱們都知道徐小哥是個讀書人,不曾想手上竟然有兩下子,連大魁都不是對手,佩服佩服。”
明明就是這家伙先后挑撥了九寶、大魁與徐羨打架,一肚子壞水,這會兒倒出來做好人了。只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徐羨也不好拿他發作只道:“是大魁兄弟承讓,才讓我占了一分先手。”
“贏了就是贏了,大魁還不過來認輸,記得以后要聽徐小哥使喚哪!嘻嘻……”這家伙還忘火上澆油,當真是壞的很。
“既然輸了俺也沒啥好說的,姓徐的要殺要剮隨便你,可要讓俺給你當小廝沒有門兒!”
五代的軍卒多是驕兵悍將,皇帝也不放在眼里,軍中子弟亦難免沾染父兄兵匪氣,幾手贏得并不算漂亮的拳腳就想讓他們折服簡直是天方夜譚。
何況徐羨的這位宿主原就是個慫包,沒有半分王八之氣,更沒有什么讓人納頭便拜的本錢,他拱拱手道:“大魁兄弟言重了,之前的話我不過是隨口說說,莫要往心里去。家里還有事,這便告辭了。”
徐羨撿起地上模具轉身而去,周圍的人下意識的給他讓出一條路來。看著他的背影大魁道:“這呆子似是換了個人!”
阿良扭頭反問,“那你還叫他呆子?”
注1 護圣軍是侍衛馬軍的軍號,差不多就是番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