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打著赤膊,身上干癟褶皺的皮膚和臉上一樣的黑,比那個老農還像老農,徐羨差點沒有認出來,“太師怎么會在這里?”
馮道往手上吐了口吐沫兩手抓住鐮刀,躬下身子輕輕的一揮,唰的一下,谷稈兒就倒了一小片,“哪有你那般一撮撮割谷稈兒的,也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時候,你這兩百口人怕是沒幾個會干農活的,不然這塊地早就收完了。”
“都是市井小民出來的,長這么大就沒摸過鋤頭,能干成這樣已是不錯了,倒是太師瞧著是種莊稼的老把式了。”
“嘿嘿……可不是,老夫早年在家丁憂,見到老邁不能耕作的,老夫到了晚上便去他的地里干活,就著微弱的月光都能干得干凈利落,更何況這青天白日的了。”
徐羨揶揄道:“太師這般的助人,在鄉里定是人人稱贊。”
似乎沒聽明白徐羨的揶揄,馮道反倒是略帶驕傲的說,“可不是,受了老夫幫助的農人第二日便上門致謝,不等三五天老夫的美名便傳揚鄉間。”
這老頭當真是臉皮厚,作秀還做出自豪感來了。
“你是不是心里在想老夫是沽名釣譽?莫要腹誹老夫了,趕緊的到地頭上,郭掌柜正等著你哩。”
“郭掌柜?”徐羨扭頭一看,郭威正站在地頭上跟那個醒來的老農說話哩。
他怎么跑這里來了,是在微服私訪嗎?
徐羨連忙的撒開腳丫子到了跟前一拱手,“見過郭掌柜,您怎么來這里了?”
郭威抬眼瞧瞧徐羨,“某做糧食買賣,自然要看看今年的收成如何。你倒是有閑心過來給人收谷子。”
“正是休沐,不帶著他們干點正事便要逛窯子吃酒打架。”
郭威鼻子里面哼了一聲,“倒是好法子,若是他們因此不滿,哪天合起伙來收拾你,可不要找抱一哭訴。”他伸手往旁邊一指,“你以為這是在幫人,卻耽擱了更多的人,你沒瞧見那邊還有一堆的農人巴巴的往這邊瞧著,卻不敢過來收自家的谷子。”
徐羨踮著腳尖一瞧,不遠處的柳樹林下面果然有一堆農人干站著不敢過來,只好訕訕的道:“他們很快就會習慣的。”
“別再廢話了,趕緊的去干活,累壞了馮先生你可擔待不起。”
見徐羨走了,沈長福小聲的對郭威道:“掌柜認得這群丘八?這個領頭的似是有些怕你!”
“某給軍伍上供糧自是認得幾個將校,某若掐著糧食不賣,他們一個個的都要餓肚子,自是怕某。”
“能給軍伍上供糧,掌柜定是個上的臺面的大人物,回頭您可得替老漢說說情,讓他們少要老漢幾個錢!”
“老丈剛才不是給你說過了,他們不會收你錢的。”
沈長福搖著腦袋一臉的不信,“不可能的事,老漢活了大半輩子,這群狗丘八是個什么東西最清楚不過,到處殺人放火簡直就是有娘生沒爹教的。從前直接到家里要錢索糧,現在又想出這樣的法子訛錢,也不知道祖上缺了多大的德,生了這群沒**的狗東西。”
沈長福見郭威臉色變得陰沉不悅又道:“老兄是不是也覺得后怕,跟這些狗東西做買賣,還是小心一點好……”
辛辛苦苦的給人干活,還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虧得紅巾都沒人聽見,不然真要把這老農的家給抄了泄憤。
紅巾都的軍卒大多市井出身沒干過什么農活,半頃地兩百號人用了半天的時間,已是人人累得一身大汗,把最后一點谷稈兒裝上車,便準備帶人回城。
沈長福一聽心里大喜,不過還是客氣了一句,“不能讓眾位軍爺就這么走了,老漢家里已是做好了飯,雖然沒有酒肉,可一碗濃粥還是有的。”
郭威也道:“白白給人干了一個上午的活,若是連一口粥都不吃,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帶著大家去吧,某也餓了也跟著蹭碗飯吃。”
見徐羨答應,沈長福卻傻了眼,只好唉聲嘆氣引著兩百軍卒往家里走,這兩百號人,就算是一人只喝一碗米粥,那也得好幾十斤的糧食這下子虧大了。
靠近汴梁城的農人生活都還算過得去,莊子里裊裊炊煙、雞鳴犬吠不絕于耳,不過見了兵大爺進村,莊子里的農人連忙的熄了鍋灶,并且把雞狗攆回家里用繩子綁住嘴。
郭威見怪不怪,“這莊子看起來還不錯,似是沒遭過什么災。”
“誰說沒遭過災,您看看那一片屋子就是契丹蠻子來時燒的,虧得大伙提前都躲起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遭多大的難。”
沈長福往前頭一指,“這里就是老漢家了!”而后拱著手對徐羨求道:“還請軍爺管好手下,莫要驚擾了家眷幼兒。”
“省得!省得!你這老漢比兒媳還膽小!”徐羨往那院子里打量了一下,“沒看出來老漢你還是殷實人家,不該幫你干活的,下次一定要尋個貧苦些的。”
這院子圍墻雖是土墻,可是房子卻是青磚壘成,里面雞狗豬牛都有,絕對算的上是個富農了。
沈長福連連擺手,“老漢家里真的沒什么錢,不過是女婿幫襯了一些罷了,一家人十幾口全靠著二十幾畝地過活,每年還要交三成的稅,剩下一點糧食勉強糊口。”
馮道笑道:“三成的稅那就是自家的地了,有個半頃地已是算的上是殷實之家了。”
這家果然殷實,準備的飯竟不是稀粥而是干飯,還有腌蘿卜吃,只是碗筷不夠,眾人只好蹲在院子里輪著吃。
沈長福湊道徐羨的跟前悄聲的道:“軍爺您到屋里吃吧,專門給您燉了一只雞,還有半瓶老酒哩。”
徐羨把大蔥嚼得吱嘎響,“那里可沒有我坐的份,你只消把那個掌柜、賬房和伙計伺候好就成了。”
聽了徐羨話,沈長福連忙的到屋里伺候,不過只待了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出來了,因為那幾人說的話他實在不敢聽。
屋里,郭威坐在一條矮凳之上,夾著一塊雞肉慢條斯的啃著,“這些自耕戶還算殷實,那些給官府種地的怕是日子不會這么好過了,朕想把那些地都分給他們,農具耕牛也都分了。”
此言一處,三個“賬房”都是神情一怔,馮道立刻送上一記馬屁,“陛下仁心感天動地,此舉乃是萬民之福啊!”
馮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三司使李谷則是神色凝重,勸道:“陛下三思,朝廷才立國兩年,已是打了兩仗了靡費甚大。以后戰事再起,沒有銀錢如何使喚得了軍卒。”
“惟真不必再勸,這事朕已經想了一個多月了,朕主意已定,你只管照朕說去辦就是。”郭威拿筷子在盆子里撥了撥,見沒剩什么好肉,就夾了個雞頭啃得汁水淋漓。
幾個人里吃飯最斯文的當數左仆射范質了,他不想傷到自己漂亮的長指甲,捋著胡子道:“既然陛下主意已定,臣等自當照辦,臣還是建議陛下將其中的良田劃撥出來賣給那些富戶。”
李谷也附和道:“文素這個主意好,這樣國庫能有好大一筆進賬。”
郭威扔掉雞頭,又夾了個雞爪子拿在手里望著兩個賬房反問道:“利在于民,猶在國也,朕要此錢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