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的官兒其實不難做,平常待遇尚可還有油水可撈,碰改朝換代也不怕,大不了扭個頭向新皇帝效忠。大伙做官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個手握兵權有頭有臉的大將被人吃人了,這是何等的驚悚。
雖然不在開封,徐羨也能想象的這件事會掀起何等的波瀾,無論文武怕是都要將他和紅巾都除之而后快,彈劾他的奏章一定堆滿了柴榮的案頭。
不知道柴榮會不會殺了自己平息眾怒,聽說柴榮的中旨到了,徐羨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他立刻命令道:“徐朗去選兩千精銳隨我一同到軍衙接旨!”
張瓊疑惑道:“不過是接皇帝的中旨,哪里用得著帶這么多人。”
徐羨正色回道:“韓令坤領軍多年,想必軍中有不少的死忠,某生怕他們在路向我下手,小心駛得萬年船。”
張瓊笑道:“令公太會說笑了,現在瓦橋關的守軍巡城都不敢從紅巾都的營地過,哪里敢向你下手……哎,令公該不會怕的是陛下吧?就算陛下真的要處置你,難道你還能叛亂不成?”
“胡說八道,陛下仁慈,待某恩深義重,以陛下之英明萬萬不會叫我走投無路,我自然也不會辜負陛下!”
張瓊道:“令公別慌,這回從東京來的是不過四五個人,還都是陛下身邊的近人,而且帶來的還是中旨。趙令公讓我轉告你,沒有什么好顧慮的,只管放心接旨就好。”
五代皇帝雖然見天的換,可是皇帝的權利還是很大的,只要皇帝執意去干,臣子縱然反對也沒用。唐朝那種皇帝下個中旨就被駁回,甚至被群起而攻之的事情不大會有。
不管張瓊怎么說,徐羨還是帶兩千人去了軍衙,路碰見了巡邏的守軍,果然是遠遠的掉頭就跑,他一直期待能叫人望風而逃的軍隊終于出現了,卻不是他要的那種,心中不禁有些惆悵。
徐羨徑直的去了大堂,進了門就扭著脖子往門后瞧瞧,一個站在正中的老卒不解的問道:“徐令公在做什么,還不快來接旨!”
一旁的趙匡笑道:“他是看看在門后有沒有刀斧手,這廝惜命的很。”
老卒大笑道:“令公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現在開封城里要殺你的人確實不少,不過其中可沒有陛下。”他打開手中的黃卷喝道:“徐羨接旨!”
徐羨連忙的前幾步拜倒在地,卻遲遲不見老卒開口,他抬起頭問道:“梁頭你再不念我的腿都要麻了!”
老卒赧然道:“俺看了一遍才發現好些字不認得趙令公要不你來替俺宣旨吧。”
“那某就不客氣了!”趙匡接過黃卷清了清嗓子念道:“詔曰:徐羨征遼有功本該重賞然御下不嚴致韓令坤慘死念韓令坤有過在先今日略施薄懲以安群臣百姓之心。
即刻褫奪徐羨之爵位、榮銜免去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一職改任霸州都部署令爾領紅巾都五千軍卒守衛邊關將功補過,欽此。”
徐羨長出一口氣心道:“柴榮夠意思!”
“謝吾皇隆恩。”徐羨伏地拜倒“臣一定竭盡所能,不叫契丹人進中原一步。”
老梁笑道:“好你的話俺會轉告給陛下。”
徐羨起身接過敕旨,老梁又從懷里取出一封信來,“這是陛下給你的手諭!”
徐羨伸手接過,見信的封口用火漆封死便知道這是密令不方便在此處打開就隨手收進懷里,問道:“某來到瓦橋關后方知道陛下因為患病才匆忙撤軍,不知道陛下現在身體如何了。”
老梁微微搖頭,“俺也不好說,你只管忠心任事就好,不要辜負了陛下的厚恩,俺這就和趙令公回東京了!”
徐羨看向趙匡道:“元朗兄要走嗎?”
“某來這里本就是為了接應你,如今你已是回來,陛下將瓦橋關的軍政也交給你打理,某還留在這里做什么。潘美在哪里?陛下令他與我一同回京。”
“徐朗你派人通知潘監軍叫他直接去南門等候,元朗兄這就走吧,我送你出城!”
趙匡笑道:“你才做了地主,這就要攆人了。”
“你最好還是即刻回東京,陛下有一定有要緊的事情囑托你。”
趙匡自是猜得到徐羨指的什么,他也不耽擱當下就帶著麾下士卒出了瓦橋關,臨行前對趙匡囑咐道:“我受君命守衛邊關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京,家中你務必要多多看顧。”
“這還用你說,你要記得往家里多寫書信。”
“嗯,你也要多和我寫信,若是有能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徐羨又一旁的潘美的道:“這回連累潘監軍了,回去怕是也無法高升,若是開封過得不順遂,可以來我這里自有好職缺留給你。”
“多謝令公好意,潘某去哪里任職自是全憑陛下安排,這就告辭了。”
徐羨拱手回道:“告辭!”
見趙匡等人縱馬離去,徐羨立刻取出柴榮給的那封信,撕開封口取出信箋,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萬萬想不到柴榮會給他寫這么一封信。
徐朗伸著脖子看了一眼,問道:“信說誰尚是處子?”
“偷看為父的信,真是沒規矩!”徐羨面色陰沉的將手里信撕成碎片,對于柴榮的話他并無什么欣喜,符麗英是不是處子他沒有那么在乎。
如果他所料不差,柴榮是打算立符麗英為后,這樣可以一頭綁著符彥卿,另外一頭可以吊著他。和太后有染,想象都叫人覺得刺激,可是義渠君、嫪毐和多爾袞的下場都不太好啊!
徐羨嘖嘖嘴自語道:“叫老子如何選擇啊?”
自瓦橋關南下,趙匡一路快馬急行,根據老梁所言柴榮隨時都可能駕崩,柴榮命他迅速回京一定是交給他托孤重任,能有這樣的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有的,待新君即位便算是位極人臣了。
經過澶州時他稍作停留,畢竟曾經他跟著柴榮在這里待過三年,現任的鎮寧軍節度使張永德還是他的老領導,自然是要去拜望一番,順便從他嘴里探探口風。
誰知張永德對柴榮的病情和東京的情勢一問三不知,這個緊要時刻柴榮也沒有傳旨張永德回京,趙匡便知道張永德徹底失去了柴榮信任,沒能成為托孤之臣。
替張永德遺憾的同時,趙匡心中還有些得意,郭威即位之初李重進和張永德是何等的威風,一度被群臣當做儲君,而今日自己竟然要爬他們兩個頭了,簡直就如同做夢一樣。
只在澶州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趙匡就早早的啟程,剛剛出了澶州沒多遠,就見一隊腰間系著白綾的騎手迎面而來。
趙匡叫人攔住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向北面報喪的,柴榮已然在昨夜駕崩了。趙匡聞訊大哭一陣,卻也不敢耽擱,干脆離了大隊策馬疾馳,到了傍晚終于從曹門進入開封。
城門邊張貼著柴榮的遺詔和官府的告示,百姓擠成一團,有識字的人大聲的向眾人朗讀其中的內容,可以確定柴榮真的駕崩了。
柴榮死了,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帝王,即使放在始皇帝以來眾多的帝王之中也足夠的閃耀,雖然只在位短短數年,卻勝過他人數十年之功,若再有二十年必能締造漢唐一樣的盛世王朝。然英雄終究敵不過天意,可憐他辛勤理政南征北討,終將為他人做嫁衣。
到了宮門外,趙匡脫了身的盔甲,向守門的侍衛討了一件孝服穿在身,邁步進到宮門之中。只見莊嚴的崇元殿裹著素縞,隱隱的有哀哭之聲。
殿外跪滿的臣子,聽見腳步之聲紛紛側過頭來查看,“是趙令公!”“趙令公可算回來了!”……
對于眾人的招呼,趙匡一概不理,他昂首走在群臣之間緩步了臺階,崇元殿前守門的老穆頭本要攔阻,見到趙匡不由得嘆道:“趙令公為何到現在才來!”
趙匡紅著眼睛泣道:“趙某快馬加鞭也未能見到陛下最后一面,實在是有負皇恩。”
“莫要說這些了,令公快進去向大行皇帝致哀,覲見新君吧。”
“嗯!”趙匡點頭邁步到殿中,只見丹墀下放著一個巨大的棺槨,棺槨的旁邊跪著幾個燒紙的小人,群臣如朝那般跪伏兩側。
聽見宦官喊了一嗓子,趙匡立刻拱手在前衣袖遮面,快步來到棺槨前伏地嚎哭,他的哭聲甚是悲切,群臣如孝子一般也都跟著嚎哭。
不管他人是真情假意,趙匡是真心的難過。二十歲那年他出家游歷,嘗遍雨露風霜人情冷暖,他心性豁達不至于記恨別人,可也不至于沒心沒肺拋之腦后,自那時起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振興家門。
郭威、柴榮給了他們父子機會,在大周立國之后,他的父親從一營指揮升至龍捷軍左廂都虞侯,去世之后還被追封太尉榮銜。
而他自己從一個小小的親兵,在八年的時間內青云直,開府建衙成為一鎮節度,同時還兼著殿前司的都指揮使,別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他在三十歲出頭就做到了。
現在他又成了托孤之臣,位極人臣光宗耀祖指日可待,他從前流落江湖時想也不敢想象。得今日之高位,除了他并不算顯赫的戰功,更多的是柴榮的信任和恩遇。
不論君臣之義只說私下人情,他的悲傷難過都是發自肺腑的,誰也無法否認。他對著柴榮的棺槨一通長哭,待眾人那敷衍式的哭聲都停歇,趙匡的哭聲也不曾消減。
直到有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趙匡這才止住哭聲抬起頭,只見他兩眼紅腫涕淚滿面,他怔怔的望了望眼前這個扶著他肩膀的十歲小兒,重新的拜倒在地,“趙匡拜見陛下!”
柴榮很忙一直沒有給兒子取名字,也許你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在古代很正常,好些人就只有一個乳名一直叫到死,天家也一樣。比如老朱稱帝后想起來要給兒子們封王了才開始取名字,之前都是老二、老三、老四的叫著。
柴榮快死了,也終于想起了這件事,陽哥兒叫宗諫,四哥兒叫宗訓。眼前這個扶著柴榮肩膀的小兒,就是剛剛即位不到一日的柴宗諫,一副大人的口吻對趙匡道:“令公一路勞苦,大行皇帝有重任給你,切不可悲傷太甚,李聽芳宣旨吧。”
李聽芳聞言立刻捧來黃卷站到一旁,念道:“大行皇帝詔曰:擢升殿前司都指揮使趙匡為殿前都點檢,移鎮宋州任歸德軍節度使,加封檢校太尉。欽此。”
殿前司都點檢是禁軍的最高官職,再有一鎮節度傍身,加太尉的榮銜,毫無疑問趙匡已是大周的軍中的第一人了。
新即位的小皇帝,似乎對他也極為信任當夜叫他陪同守靈。百官散去,崇元殿立刻顯得空曠許多,柴榮矗在殿中的棺槨立刻多了幾分孤寂。
聽見更響,昏昏欲睡的太常寺卿立刻打了個激靈提醒道:“陛下該燒紙了!”
李聽芳將靠在棺槨邊睡著的柴宗諫喚醒,柴宗諫揉揉眼睛,只見殿內燈火通明,幾個托孤之臣都靠在梁柱之呼呼大睡,唯有趙匡依舊跪坐在原地。
李聽芳將一摞黃紙遞到柴宗諫手中,柴宗諫無精打采的拿過黃紙,一張張的揭開丟進火盆里面,一摞紙燒完磕了三個頭,準備靠著棺槨再睡一陣。
只聽見身后有個低沉的聲音道:“陛下尚還年幼,徹夜守靈怕是熬不住,還是到后殿睡覺吧。”
柴宗諫回過頭來,只見趙匡正站在他的身后,回道:“靈前守夜乃是人子本分,朕身為天子,豈會連尋常百姓都不如。”
趙匡回道:“明日得禮儀還要更繁瑣也更重要,陛下休息不好,明日出了錯漏更是不妥。”他說著還沖太常寺卿打了個眼色,太常寺卿立刻附和。
見柴宗諫面露踟躇,趙匡又道:“陛下盡管去休息,到了燒紙的時辰,我和于奉常一定會喚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