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原皇帝拋棄了我們!”袁宏彥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不過沒有了憤怒只有滿滿的哀傷,嘴里含混的泣道:“那年……我才剛滿十六歲,聽說契丹蠻子來接受城池,城中軍民又驚又怕,不用官府征發城中男丁皆去自覺守城,婦孺亦不甘落人后洗衣燒飯,諸多富戶散盡家財打賞將士……
軍民一心與契丹蠻子對峙兩個月,然后皇帝一道敕旨,告訴滿城軍民要將我們贈與契丹蠻子,于是滿城嚎哭,更有不少自盡的,其中就有我的兄長。我等受蠻夷驅使二十余載,皆是中原皇帝的錯,你卻反來責備我們,是何道理!”
他看向徐羨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的恨意,徐羨聞言起身向對方一揖,“徐某代中原百姓問候燕云十六州的同胞兄弟。”
袁宏彥怔了怔,又咧著嘴大哭了起來,還不時的拿過酒壇子往嘴里灌上兩口,幸虧這不過是普通的清酒,不然早就醉了。
徐羨見火候差不多便道:“燕趙自古多豪杰,袁兄亦非平庸之輩,想必心中是不愿意做契丹人的鷹犬。我大周立國已有六年,先帝、今上皆是不世出的明君,尤其是今上不僅勤政愛民,更有秦皇漢武之風,自登基已來討伐不臣,連敗漢、蜀、唐三國,更有北復燕云之志……”
“當真!”袁宏彥從地上竄了起來,伸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好吧,我向大周皇帝效忠就是,不過給我的官兒不能比現在小,我還得把家眷都接來才行。”
對方如此痛快其實并不叫徐羨意外,燕趙之地沒少被契丹人禍害,對契丹人是又恨又怕,幽州的士卒更是沒少跟契丹人打仗。
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的時候袁宏彥幾近成年,心理多半不會心甘情愿的向契丹人效忠,只要有足夠的籌碼,就足以叫他投效,如果再晚個十幾二十年就不好說了。
“袁兄能心懷大義,叫徐某佩服!”徐羨略一沉吟又道:“不過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并非是叫你袁兄做大周的臣子,而是叫你繼續的在遼國任職。”
袁宏彥濃眉一挑,“你是叫我做奸細?”
“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不過……”
不等徐羨把話說完,袁宏彥就連連擺手,“不行,大周天子若是收復燕云十六州,我愿意沖鋒在前,蟻附攀城,就算死了也心甘。可是當奸細不是好漢所為,這種缺德下作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袁兄不要太執拗,我愿出錢叫袁兄在幽州經營人脈官職,日后吾皇率領大軍兵臨城下,袁兄只要登高響應大開城門,這作用可比親冒矢石攻城大多了,風險也更小!袁兄忍辱負重,吾皇屆時定會不吝封賞,封侯拜相亦不話下。”
“這……”袁宏彥眼珠子轉了轉,“你說的似是有理,嗯,不過你能給我多少錢財!”
徐羨伸出一把手道:“每年這個數!”
袁宏彥皺眉道:“五千貫有點少了,現在上面人胃口都大的很,八千貫如何?”
“你弄錯了,我說的不是五千貫,是五萬貫!這可不是一筆小數,就是賄賂皇帝也拿得出手,能爬多高就看你的本事了!”
“好!這比買賣我做了!”袁宏彥興奮的一揮拳頭,“你倒是信得過我!”
“呵呵……我一點都不相信你,畢竟你我還是頭一次見面,要我信任你也容易,向我寫一份效忠的誓詞,最好能蓋上你的官印,順便再把你的兒子送到我這里做人質!”
袁宏彥兩眼一瞇,“我若是不愿意呢。”
徐羨緩緩抽出腰間的橫刀,“你沒得選!”
要么現在就死,要么賭上一把,只要不是被豬油蒙了心都知道如何的選擇。
再經過一夜的思考之后,這位遼國的團練使終于做出了決定,叫心腹把次子從薊州接了過來,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和袁宏彥八九分的相似,無須質疑兩人的關系。
袁宏彥把兒子叫到一旁叮囑了一陣,而后帶著到了徐羨的跟前,“以后這位徐總管就是你義父了,你要好生的孝敬他。”
不等徐羨拒絕,袁宏彥已經摁著兒子給徐羨下跪,少年郎口中直喊道:“孩兒拜見義父!”
不過二十出頭就有了十五六歲的兒子,情感上實在有些難以接受,可是他似乎并沒有拒絕的理由,不然反倒是顯得沒有誠意。
徐羨當即取了身上一件玉飾給他做見面禮,這義子就算是認下了而且改姓徐,單名一個朗字。
徐朗很聽話,尤其是比較聽親爹的話,按照袁宏彥走之前吩咐的,對徐羨相當的孝敬。這少年一日三省,伺候徐羨極為殷勤,更片刻不離的跟在徐羨身邊,不時的把刀抽出半截來喝問每一個試圖靠近徐羨的人。
這叫徐羨不禁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才是袁宏彥的人質,這種感覺很不好,干脆把干兒子扔到新兵營交給九寶訓練方才解脫。
節度使不僅僅是地方的軍事長官,同樣也是行政長官,一地民生也是他的責任。聽說徐羨給橫海軍的士卒支了兩個月的薪俸,就不時的有地方官員來騷擾他。
原來陳援不僅虧空軍餉,連官員們的俸祿也沒放過,隔一個月發一回官衙只能勉強度日。好不容易換了節度使,不論如何都要上門來討要,一旦真的要著了呢。
滄州刺史秦峨自打見了徐羨就沒有笑過,一副死了爺娘的苦瓜臉,若是徐羨大冬天的還穿著單褲麻鞋,大概也笑不出來。
“不怕總管笑話,刺史府的開銷都斷了兩個月了,差役都快跑光了,下官身為一州之長出門巡視只能騎驢,若是再無進項下官家里可能都要斷炊了。”
“不至于吧,滄州雖然地薄可也都是平原,總能收點糧食的,秋收過了沒有多久,稅賦已經用光了嗎?”
秦峨苦笑一聲道:“總管怕是不知道橫海鎮的賦稅已經收到三年后了,只是沒有進府庫全部都入了軍衙,百姓本就貧苦叫下官如何再攤派,州縣的開銷全靠著軍衙不定時的撥付一星半點勉強維持!”
徐羨不忿的捶了捶桌子,“陳援如此可惡,你為何不上本彈劾他!”
“下官當然彈劾過他,奏疏遞了上去可不知道為何就到了陳援手里,還平白的被他押了三個月的支用。”
“忘了,他是符彥卿的人,在朝廷里面勢力大著呢。”徐羨心里嘀咕一句問道:“陳援總共欠了各個州縣多少支用?”
秦峨忙伸出兩指,“不多不少累計十五萬貫!”
徐羨一擺手道:“權當我沒問過,我無能為力秦刺史可以回去了。”
見徐羨要走,秦峨連忙的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下官聽說,陳援走之前給總管留了不少錢財,總管就分給我們一些吧。”
徐羨嘆道:“不瞞你說,本官也被陳援那廝給騙了,他本就沒有給我留下多少,現在只有不到兩萬貫了。”
“兩萬貫也好啊,總能解燃眉之急,不然各州縣的衙門都要垮了,再者他們向百姓強攤一旦激起民變就麻煩了。”
“兩萬貫是能解燃眉之急,可來年呢?”
秦峨又道:“聽聞總管家資豐厚,想必精通生財之道,只要總管列出章程來,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見秦峨語出真誠,徐羨也不由得心軟,他回到位子想了半天道:“橫海農商不振只好走旁門左道了。聽說這里的漁業還不錯,不如叫漁民捕了魚腌成咸魚,由官府收購而后販賣到其他的地方。”
秦峨卻反問道:“敢問總管是喜歡吃便宜新鮮的活魚還是喜歡吃昂貴腥臭咸魚呢?”
“貴不貴的不重要,自然是鮮魚好吃。”
“總管也這般說,又能把咸魚賣去哪里!再者,橫海鎮只有晾曬的魚干,沒有腌制的咸魚。”
“為何?”
秦峨一攤手道:“鹽貴!”
徐羨不禁笑出聲來,“秦刺史說笑嗎,你們守著大海卻說鹽貴?”
他記得后世的渤海灣就有后世最大的長蘆鹽場,好像就在滄州,難道現在還沒出現嗎?徐羨一拍大腿,“不如煮鹽販鹽如何?這買賣的穩賺不賠,秦刺史盡管去做,本官一定會大力支持你。”
秦峨苦笑一聲道:“總管說的確實是好主意,不過卻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海鹽又苦又澀,富貴人家吃的多是田鹽,海鹽也就貧苦百姓才吃。
橫海確實有人煮鹽販鹽,即使是又苦又澀的私鹽也有人買不起,加之橫海地狹人少消耗不了多少私鹽,官府若在插上一道,怕是銷量只會更糟,苦了百姓也沒有多少進項。”
“為何不賣到其他的地方……”徐羨話沒有說完就咽了下去,后世那樣發達的社會在食鹽方面都有極為嚴格的地方保護,現在怎么可能沒有,即使私鹽販子也少不得與官府軍衙勾結,橫插一腳進去搶別人的利益,對方豈會善罷甘休。
秦峨笑道:“總管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難處,這販私鹽的生意是犯國法的不做也罷。”
徐羨突然嘿嘿的笑道:“普通的私鹽買賣確實難做,可若是價格便宜又白又細精鹽,想必就不一樣了。”
把海水變成精鹽并不難,只需要多加一道過濾的工序足以,如果不行那就用兩道。說干就干,徐羨第二天把連夜準備的家什帶到海邊。他叫人按照預先設定工藝流程走下來,經過過濾的海水在鍋中迅速的收縮凝結,變成淡青色的鹽塊。然后掰碎丟進手搖石磨里,輕輕轉動手柄,立刻就有細膩雪白的食鹽灑出來。
秦峨顫抖著手在沾了一點放在舌頭上,使勁的咂了咂嘴而后狂喜道:“這鹽不苦不澀,除了帶些許的海腥味兒,和市面上五百文一斤的精鹽沒有任何的區別。有了這樣的鹽,那些私鹽販子以后都要來滄州買鹽了。”
他到徐羨跟前鄭重一揖,“總管放心,下官就算動刀殺人也不會叫你的制鹽秘技外傳。”
徐羨無所謂的擺擺手道:“本官倒是不那么在乎,鹽稅乃是朝廷最重要的財源,陛下即便體諒橫海鎮困苦,最多一兩年就會回收走,不過橫海總算是能有一個像樣的產業,也不枉我在橫海做一任節度。”
秦峨鄭重道:“下官定樹碑傳頌總管恩德,叫橫海軍民永世不忘。”
“嗯!有心就好!”徐羨拍拍秦峨的肩膀,“在朝廷收走之前,你只要記得把一半的收入給我送來就算是對得起我的恩德了,至于樹碑立傳的就算了吧。”
橫海鎮的制鹽大業在秦峨的主持下轟轟烈烈的開始了,最靠得住的人手還得是橫海鎮的軍卒,畢竟他們才是最大的受益者,所有人都指望著從這里撈一碗長久的飯吃。
為了保證秘技不會外泄,衙內都指揮使胡大鵬親自帶隊沒日沒夜的在新建的鹽場巡邏,但凡有人進出都要搜身。真叫他抓了兩個偷鹽的倒霉蛋,二話不說就砍了腦袋,還把尸體掛在鹽場風干,極為的變態。
徐羨心里為兩個偷鹽的惋惜,兩人可能只是拿回自家食用,就算是拿到街上販賣也沒多大損失,制鹽之法又不是藏在鹽里。
胡大鵬卻理直氣壯,“俺知道制鹽秘技藏在心眼里,可那東西摸不著看不見,只能拿兩個偷鹽的做法子,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瞧瞧下場。這鹽場是橫海軍希望,子子孫孫都能指望著鹽場吃一口安穩飯,誰要是將它毀了,就算是打到東京去咱們也要討個公道。”
果然無恒產者無恒心,之前像鵪鶉一樣怯懦的橫海軍,在鹽場出現后立刻變成了鷹隼,無論老幼婦孺都是干勁十足,打去東京的話絕對不像是說說的。
在鹽場巡視完畢,徐羨正要和袁峨回滄州,就見九寶急匆匆的趕來,捧了一卷黃絹遞到徐羨的眼前,“這是朝廷剛剛送到軍衙的敕旨!”
徐羨接過來一目十行的掃過,不由得暗暗咬牙,拳頭攥得啪啪作響。
袁峨好奇問道:“難道是朝廷又有戰事?”
“不!是皇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