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兗州萊蕪監第十八冶。
徐澤滿臉失望的立在一座崩壞的煉鐵爐前,雖然早猜到后世和此時的詞義會有出入,但親眼所見還是有些難以接受,眼前這個不足兩丈高,上細下粗的圓臺型爐子就是傳說中的“高爐”么?
徐澤扭頭,詢問身旁之人:“嚴東家,萊蕪監的其他煉鐵爐是否也是如此規制?”
“好教觀察知道,此爐圍法傳自前朝(后周)萊蕪監初建之時,實無規制,只是依爐磚的形制圍砌而成,因磚的規制不一,爐子的尺寸都有些微差別。”
回話的嚴四郎約莫五十上下,滿是皺紋的紫色臉龐堆滿笑容,神態甚是恭敬。
見徐澤似有不悅,嚴四郎又趕緊補充道:“全監轄十八冶,高爐、平爐、小爐皆有,因各爐爐戶多寡不一,各家技法略有差別,爐子的規制也不盡相同,最大的高爐有三丈多高,最小的僅丈余。”
“高爐、平爐和小爐三者如何區分?”
盡管明知此“平爐”和后世的“平爐”肯定不可能一樣,徐澤還是有一絲期待。
“高爐便是眼前形制,煉制生鐵,也稱‘大爐’或‘蒸礦爐;平爐形如方柜,以泥覆生鐵和柔鐵片煉制成團鋼,也稱‘方爐’或“柜爐”;小爐形制多樣,主要用于煉制生鐵為熟鐵。”
嚴四郎的回答很專業,只是答案卻令徐澤更加失望,那個平爐也沒啥好指望的了。
“團鋼”“灌鋼”雖名為鋼,其實還是熟鐵,二十余年前,沈括就在夢溪筆談論證了這點。
四日前,湯隆傳回“萊蕪監爐戶嚴四郎欲轉讓照貼(冶鐵許可證)和高爐煉鐵技術”的消息,徐澤便帶人急匆匆的駕著快船趕到此地。
只是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滿以為天上掉餡餅,到頭來卻是空歡喜一場。
湯隆上山后,徐澤對這個水滸中名頭最響的鐵匠還是抱有極大期望的。
先是安排他和史家村鐵匠史汖一起,打制了一批同舟社急需的武器和勞動工具。
待有了空余,徐澤提出制作工兵鏟的計劃,湯隆看了圖樣,直言若要達到要求,須全用百煉鋼,徐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為尺寸更小,比起工兵鏟不甚好使,卻勝在成本低、制作容易的短鋤。
后來,徐澤又安排二人各自獨立打制一根長兩尺的“鐵管”。鼓搗了好幾日,史汖打出的鐵管很厚,外徑約為八面體,內徑很小,而且內壁根本就不平滑,以至于影響通視效果。湯隆的鐵管明顯比史汖要更像“鐵管”,外壁更圓、內部也更光滑,但也僅限于此。
得知徐澤的用途后,湯隆坦言鐵管的打制工期可隨著工藝熟悉慢慢而縮短,但受限于材質,鐵管能夠承受的膛壓極為有限,很難達到徐澤的要求。
徐澤又問湯隆,若是讓其他的鐵匠打制這類鐵管難不難?湯隆坦言大宋能工巧匠無數,自己雖然也在其列,但比他做的更好的也絕對不會少。
徐澤心下了然,指望一個或者幾個能工巧匠做出一些神兵利器,然后瘋狂暴兵一線平推,那絕對是異想天開。
只有拉開技術代差,或形成批量優勢的情況下,先進武器才能成為優勢;反之,就是給敵人送技術,讓對方創造優勢。
因此,在自己沒有相應技術優勢和工業基礎的時候,就盲目的搞火槍火炮,最后的結果,會極大概率被朝廷山寨并且反超,然后被對方以巨大的國力碾壓。
既然暫時不能搞火槍火炮,那就用好現在相對比較“白”的身份,參與大宋的社會分工,老老實實的挖礦煉鐵,先積累經驗和技術人才。
所以,山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徐澤立即安排湯隆到萊蕪監承買鐵礦。
早在當初探索水泊,看到萊蕪監的鐵課船時,徐澤便有了插手此處,積累煉鐵經驗的想法,多方打聽之下,倒也搜集了一些萊蕪監的信息。
大宋冶鐵管理機構按管轄范圍和規模由大到小,分別是“監”“冶”“務”“場”“坑”等,萊蕪屬于最大的“監”,有監和縣兩個獨立的行政機構,縣衙管民戶,監衙管爐戶,所有參與挖礦和冶鐵的人家統稱為爐戶。
不同于他朝,大宋的爐戶身份自由,來去自便,但“爐”卻是相對固定的單位,有照貼才能開爐煉鐵。
嚴四郎的曾祖只身來到萊蕪監尋活命時,只能做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鼓風小工,傳到其父時,就已經做到了爐頭,等嚴四郎當家后,更是靠著四代人的積累,與人合伙,從原來的東家接過了高爐照貼。
其時官府課二成鐵稅,另外八成許自行售賣,最初的幾年倒也得了些錢,但崇寧年后,朝廷改革鐵政,在上繳二成鐵課的基礎上,另外的八成出產也要全部壓價售賣給官府。
市面上生鐵一般能賣到35文每斤,高爐全力運轉一年也就能煉十余萬斤鐵,刨去課稅、礦石、煤炭和人工成本等開支再分成,一年滿打滿算也就能得百十貫錢,而官府的收購價僅30文每斤,直接抹掉了大部分利潤。
合伙人眼看利潤微薄,撤資別尋他業。
嚴四郎卻是個認死理的,認為如今天下太平,無論是百姓置業,還是朝廷興土木,都少不了用鐵,聽說南方諸州上繳的鐵課全作浸銅之用,天下到處都要用鐵,而且需求不斷增加,煉鐵又怎可能沒有出路?便咬牙堅持經營。
隨后,京東西路坑冶司、提轄檢踏置了又罷,罷了又置,政策時緊時松,加上官府因為屢屢拖欠爐戶的鐵料錢,不得不默許爐戶私自售賣部分鐵料補貼經營,倒也挺了下來。
誰知,近兩年不知怎的,糧價不斷上漲,嚴四郎早年經營好時,也曾置下了二十余畝水田,兩個兒子,長子嚴冶隨自己煉鐵,次子嚴鐵耕田養家,短期內倒是餓不死,但爐上雇傭的幾個客戶卻是全靠工錢買糧,若漲工錢,自家便不得錢,不漲工錢,又留不住人,沒奈何,幾個慣用的熟手相繼離去。
好在此時萊蕪監多的是無以謀生的客戶,有人一家老小拖累重,自也有人拖累輕,舊人去了新人來,還是能夠勉強支撐的。
當湯隆以購置鐵錠的名義,了解辦礦買爐事宜時,嚴四郎便看在錢的份上,同他多聊了幾句,勸這個精于打鐵卻不擅煉鐵的關西漢子趁早死了這條心。
湯隆外表粗豪,內里卻是極為敏感的性子,不談其與表哥徐寧的狗血恩怨,只說當初徐澤離開延安,隱晦的邀其同行,其人還看不上徐澤,放不下身段。
不曾想,才過兩個月,自己就落魄到要寄身徐澤之籬下。
到梁山后,徐澤所為更是大大超越湯隆的想象。了解的越多,感覺自己與徐澤的差距越大,當初沒有選擇一起來梁山,就夠后悔的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做事的機會,承買鐵爐的事做不成功,怎可這么灰溜溜的回去?
尋了幾天,暫時找不到合適的煉鐵爐后,湯隆心一橫,跑到嚴四郎的爐上,干起了拉風箱的小工,指望著邊做事邊偷藝。
嚴四郎當然能猜到湯隆偷藝的心思,也不知如何想的,其人竟然應了,只有一個條件——沒有工錢。
直到初六大早被嚴冶喚醒,看到已經崩壞的高爐時,嚴四郎老淚縱橫,終于想明白了自己為何遲遲不愿棄業的原因——這可是自家五代人百余年的心血凝聚之所啊!
“嚴東家,萊蕪監現有多少爐戶,監衙又是如何管理各礦冶和鐵坑的?”一陣沉默后,徐澤開口打斷了眾人的沉思。
“小老兒曾聽監當相公提及哲宗朝時,萊蕪監曾有主戶七百六十四,客戶二千二百八十七,現今具體戶數實不知,只是以各冶、坑的經營狀況推測,估計不會超過其數的八成。”
見徐澤聽得很認真,嚴四郎又接著講:“監衙官吏主要是核查各冶、爐、坑產額,并依此調整稅額,對各戶具體如何經營倒是不甚干涉。”
“是不是說只要有照貼,多建了爐子多繳些稅便可。”
“確如觀察所言。”
看來,選擇此處確實沒有錯。
以梁山為中心,七百里直線距離以內的邢州綦村冶和磁州固鎮冶務,冶鐵技術都遠比萊蕪監先進。同樣通水路(大運河),只比萊蕪監遠幾十里的徐州利國監,技術也比萊蕪監先進,而且規模更大。
徐澤放棄條件更好的三地,唯獨選擇萊蕪監,看中的,不僅是相比其他三處“不起眼”的地理位置,更重要的是此處管理混亂,官吏眼里只有錢的“好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