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過之后,宗澤壓抑多日的情緒得到釋放,心情已經好了些。
但徐澤卻沒有接納宗澤,甚至,連安撫這位老人的心思都沒有。
“不,你什么都沒想明白!”
突然聞聽此言,宗澤驚愕地看著徐澤。
后者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嘲諷之意。
“幾十年前,舊黨老頑固文彥博就曾言天子‘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你連文彥博都不如,還想著救天下,你救誰的天下?!”
“趙氏確實不咋樣,但朋比黨爭、毀家滅戶、克扣軍餉,臨陣討賞,敗壞這天下秩序的,是趙氏一家么?”
“這大宋,從來就不是趙氏的天下!”
“而是你們這些文官士大夫和趙氏,以及五代藩鎮殘余者,共有的天下!”
“你連這天下本來的面貌都不知道,難怪當官都當得這么窩囊!”
宗澤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他一介寒門子弟,卻能在兩浙這種科舉強路中殺出重圍,靠科舉入仕,
其人的智商如何,絕對不用懷疑,
不融于渾濁的官場,處處得罪人,偏偏又能當官二十多年不倒,
說明其人也絕非迂腐不知變通之輩,真要是腦子一根筋,早被人玩熄火了。
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
歷仕四朝,薦躋二府,七換節鉞,出將入相五十年的文忠烈早就給出了答案,
在進入登州以前,
宗澤對這個答案一直深信不已,并以為民請命的士大夫身份為榮。
只是,到登州任職后,
隨著對同舟社這個異類的了解越深,
他越能感覺這個組織的一切,都和大宋有著鮮明的對比,
再反思,就越能發現脫胎于五代亂世的大宋種種先天不足,以及后天制度設計上的嚴重問題。
宗澤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面對血淋淋的現實而已,
至于徐澤的話,當然夾帶了不少私貨,有失偏頗,
但唯有如此,才能振聾發聵,起到當頭棒喝的效果,讓茫然中的宗澤瞬間清醒。
外忍內忌的趙氏確實扶不起!
臨陣討賞的武夫也粗鄙可恨!
舞文巧法文官士大夫就能好到哪里去?
都是一丘之貉!
都是趴在這個王朝身上追逐利益的吸血者!
都不會真正在意升斗小民的利益!
放任武夫的權力不受節制,便出現了混亂絕望的五代亂世。
矯枉過正,重文輕武,就有了本朝的軍力不振,外辱不斷。
而且,就算重了文,輕了武,
文官也沒能把這個國家治理得更好,
而自廢武功后,大宋的軍隊,除了不能再像五代末世,動不動就造反外,
其他的問題,比起亂世中的藩鎮軍隊來,也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表面上看,
文官士大夫在本朝獲得了遠超前朝的地位,
甚至將禍亂天下的武夫都徹底踩在了腳下。
實事卻非如此。
雖然不懂“利益既得者”這個名詞,但身在官場底層摸爬滾打了幾十年,宗澤卻能理解其含義。
從利益的角度分析,
誰獲利最多,誰就握有真正的權力。
只要看看本朝每年巨額的稅收,大頭用在了哪上面,就能清楚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困擾了本朝百余年的“三冗”問題,正是冗官加冗兵之后,產生的冗費。
看清了這個王朝的本質,
再回想起自己這么多年看到的種種怪相,基本都能找到合理的原因了。
這樣的大宋,文官得了“權”,武人卻掌握了“利”。
吃空餉是為了利,
小小的夏國打了百余年打不下,也是為了利,
甚至臨陣殺敵,不得賞銀不放箭還是為了利!
沒文化的武人粗鄙,做事上不了臺面,
有文化的文人爭權奪利的惡心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舊黨之政爭,幾十年內朝政反復改來改去,都是為了權與利!
現在這幫臣子陪著皇帝裝神弄鬼,同樣是為了權與利!
而處在中間的趙官家,
為了江山穩固,一直都在鼓勵臣子們爭權奪利!
就連“慶歷新政”“熙豐變法”,最終的目標也是“富國強兵”,本就沒有“民”的什么事!
這樣一個奇怪的組合政權,
再怎么變革,都不可能跳出興興廢廢的怪圈。
終于想明白了這一切,
宗澤長嘆一聲,起身,對徐澤一躬到底。
“宗澤空活半生,今日方知白瞎了這雙眼,謝社首點醒!”
宗澤代表著這個時代文官士大夫階層的良心,
并不完全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利益交換者。
他們有自己的操守和信仰,參加科舉固然是為了入仕,
但入仕卻不是這些人的終極目標,他們還有治國為民的樸實情懷。
這樣的人,
不是吳用、朱武這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讀書人”,
也不是趙遹這種看清方向就勇敢去闖的“政治家”,
某種意義上講,
宗澤就是這個時代雖不反動,卻最頑固的文人代表,更像狂熱的“殉道者”。
即使改朝換代,
他們也不會因為皇帝由趙氏變成了徐氏,
就改變自己的初衷,主動適應新朝廷的那一套。
爭取到這部分人心,并成功改造他們的難度,遠較爭取其他人更難,
但他們卻代表著舊文人的希望,
不僅不能排斥在外,還必須盡最大可能的拉過來。
甚至,誰能爭取到這批人的效忠,誰就能真正獲得文明傳承上的希望。
徹底拋棄舊時代,從零開始,打造一個新時代,
是幼稚、膚淺,甚至極度危險的想法。
任何時代的人,都無法脫離社會現實。
大宋再爛,再不堪,也是生養上億人百余年的王朝。
即使改朝換代,也改變不了治下這些人曾是“宋人”的現實。
哪怕給徐澤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再搬來后世的全套教材,花上十余年的時間,
培養成百上千,甚至上萬的文武全才,
也不可能靠這些人真正治理天下,
反而,會因為他們與社會嚴重脫軌,水土不服,造成更大的動蕩。
不接受舊攤子,改造舊社會,就永遠不可能有新秩序。
所以,徐澤才不遺余力的“摧殘”宗澤,
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讓他意識到自己所堅持的一切,一錢不值,
然后,才能主動反思過往,并開始接受同舟社的新理念。
徐澤不是不想用更溫和的辦法,
只是其人有自知之明,知道靠嘴巴說服不了宗澤,
身為人主,也最忌黏黏糊糊。
由是,見宗澤醒悟過來,徐澤再問。
“想明白了?”
宗澤眼神重又變得堅定起來。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宗澤起身,朝徐澤再度施禮,隨即挺直了腰桿。
“天下紛擾,大變在即。”
“朝堂上下醉生夢死,只問鬼神不顧蒼生。”
“當亂世再起,總要有人對神州億萬蟻民負責。”
“觀當今之世,唯有社首有此抱負,更有此準備。”
“宗澤愿盡綿薄之力,協助社首治一方百姓,保一方平安!”
“好!”
徐澤擊掌贊道:“有汝霖兄協助,同舟社事業必再上臺階!”
趙遹應聲從后堂走出,笑道:“歡迎汝霖兄加入同舟社!”
宗澤大驚,見此人儀容不凡,明顯是身居高位者才有的氣質——
同舟社究竟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閣下是?”
“在下原梓州路轉運使趙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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