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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進入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的正月。
去年京東東路發生的動亂早就平息,社會秩序也穩定下來了,同舟社總部暫時還沒有搬遷,但社首已經趕到了河北東路的“新戰場”。
滄州清池縣。
徐澤正與知滄州事彭如圭騎著馬巡堤,查探沿途的情況。
“彭知州,以往每年凌汛,此處黃河段的水位要到何處?”
彭如圭和宗澤同年(時年六十周歲),但身體卻遠不及宗長史,徐澤特意讓親衛準備了一匹性子溫順的騾馬供其騎乘。
“最高時離堤頂一丈零六寸,前面長蘆鎮有記錄歷年數據的水則碑。”
滄州是“黃泛區”,大小洪災常年不斷,知州彭如圭在防汛上投入的精力顯然很多,一口就答上了宣撫使的提問,隨即又憂心忡忡地補充了一句。
“只是,這幾年屢屢潰堤,河道變更很大,這些數據基本沒有參考價值。”
見彭如圭不時捶腰,徐澤知其人不耐久騎,下了馬。
立時有親衛過來接過韁繩,牽走了馬。
徐澤看著不遠處的長蘆鎮,面色頗有些凝重。
滄州他來過,不算陌生,但幾年過去,記憶中的很多事物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本官當年出行遼東,曾途經本地,長蘆鎮應該不在此處,人口也比當下稠密不少,不曾想滄州如今卻越發凋敝。”
彭如圭跟著長嘆一聲。
“是天災。政和五年十月,黃河決冀州棗強埽,隨后淹滄州,民戶逃亡大半;政和七年,河間府、滄州段河堤大決,清池城不沒者三版(計量城墻的度量單位,每版高二尺,長八尺),接連大水,滄州元氣大傷啊!”
這兩件事徐澤都知道。
政和五年的決堤發生在冀州,隔著河間府、永靜軍兩地,洪水到達滄州時,已經平緩了很多,但也產生了大量流民。
林沖便是因為受了災,一家人在滄州待不下去了,才跑到之罘灣投奔彼時還是登州第二將副將的徐澤。
而政和七年的這次決堤,決口大,洪水來勢兇猛,河間府、永靜軍、滄州、清州、霸州、莫州、信安軍等府軍(州)均受洪水摧殘,百姓死傷無數,朝廷公布的數據是“民死者百余萬”。
尚未結束的兩浙路兵災,徐澤估計最終死亡民眾至少百萬,河北東路一次水患,也是百余萬。
史官只記下了冰冷的數據,消失的卻是無數活生生的人命。
“生民艱難,生于河北更艱難啊!”
“是啊,崇寧元年(公元1102),滄州在籍戶數為六萬五千八百五十一,兩年前再造冊,卻只剩下了一萬八千七百三十四,生民何其艱難。”
滄州是河北兩路地域最廣的州,管轄面積比起河間、大名等府還要大得多,而且是適于耕種的平原地區,但在籍人口卻少得令人發指。
須知道,多山少地面積還狹小很多的登州,上次統計的戶數就有十二萬一千二百七十三,是滄州的六倍多!
以華夏人對土地的執著,若不是滄州水災連年,怎會讓這片膏腴之地“白白閑置”?
“本官有志于束縛黃河之害,不知彭知州有何教我?”
彭如圭祖輩少有高壽者,其人指不定哪天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早看開了世間萬事,徐澤有心請教,其人也就放開了講。
“黃河之水奔流澎湃,非人力可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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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天明德順應自然方是大道,這水治不得,越治越壞事!”
不怪彭如圭小題大做,對徐澤如此苦心勸諫,他說這話是有時代背景的。
動輒就泛濫的黃河是宋人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比泛濫的黃河更讓趙宋君臣害怕的,則是隨時可覆滅趙家王朝的遼國鐵騎。
趙宋君臣懼遼入骨,又沒有燕云十六州等形勝之地抵擋游牧政權,黃河便是趙宋阻擋強敵遼國的唯一天然屏障。
盡管歷史上的遼國(后來金國也是)南下,黃河都沒起到什么作用。
很多人也都知道冬天結冰的黃河基本起不到阻敵作用,但有總比沒有更好,心理倚仗也是倚仗不是?
可是后來,這個心理倚仗也要消失了。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著作佐郎李垂通過觀察發現黃河有向北改道的趨勢。
要是黃河北流進入遼國境內,那趙宋阻止遼軍的天然屏障要消失不說,遼國還多了一條南下直入開封的寬闊水道,這還得了!
李垂根據自己的推斷結果,向真宗皇帝上《導河形勝書》。
其人提出開挖六條導洪入海的河流,引導本要北流的黃河東流,以促進兩岸農業大發展,還能阻止遼國南下,一舉多得,計劃完美無缺。
但李垂刻意淡化了一點:黃河之所以會改道向北流,乃是因為北邊地勢低而東面地勢高,以彼時的生產力,幻想約束黃河之水逆地勢而行是多么的不靠譜。
趙宋朝廷還真就李垂提出的構想進行了研討、預算,確定需“筑堤七百里,役夫二十一萬七千,工至四十日,頗為煩費”。
曾被寇準“孤注一擲”的真宗皇帝也被龐大的工程量嚇到,否定了李垂這個異想天開的設想。
但三十六年后,黃河澶州商胡口決堤,河水真的改道向北流了。
面對遼國隨時都能南下的巨大危機,懼遼入骨的趙宋君臣重新拾起李垂的計劃。
仁宗、神宗、哲宗三朝五十多年間,趙宋朝廷先后三次強行約束已經向北流的黃河,妄圖讓其改道為繼續東流。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三易回河”大事件。
違背自然規律和彼時的生產力的盲目行動,結果可想而知:
三次皆回河都失敗了,而且,每次都引發超級大洪水。
如此一番亂折騰,不僅沒有防住北方強鄰,還將勉強可治的黃河變得沒法治。
傳統的中原糧倉,也折騰成了活下去都要靠運氣的“黃泛區”。
所以,時人對約束黃河之水的行為,皆抱著恐懼和排斥心理。
已經看淡生死的彭如圭勸諫徐澤,就是不希望他再逆天而行,造成更大的災難。
河堤下,林沖已經帶著柴進回來復命了。
徐澤朝二人點頭,示意他們稍等,隨即轉向彭如圭,語氣堅定地道:
“不!遠在數千年前的上古,大禹就統彼時還很少的華夏子民,成功治理了同樣泛濫的黃河之水。可見黃河不是不能治,而是不能亂治。趙宋幾十年來之所以治水失敗,原因也不在治水,而是幻想以水治人!”
“黃河是華夏文明之河,一直都沒有完成大一統的趙宋王朝囿于割據,還想將這條孕育了華夏文明的母親河也困于自己的小格局內,當然會失敗!”
“黃河能治且一定能治好,但治水之前先治人,治黃河之前,先收拾這舊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