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親身見證之前,絕大多數人都很難相信聲勢雖大但對人員的真實殺傷有限且發射緩慢的火炮能夠打敗機動靈活的騎兵。
實際上,如果能夠冷靜觀察,就會發現用命中率不高的實心炮彈打擊快速移動的目標,確實不如技術更成熟的弓弩更有效率。
而姚平仲就是這樣的冷靜觀察者,姚古之前派出六千步兵夾擊同軍時,他便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
其人堅信只要克服恐懼,率領馬軍不計傷亡地沖上去,就一定能輕易擊破對方陣型。
然后,便是肆意收割抱頭鼠竄的兵卒性命——這一幕在宋夏兩國多年的交戰中曾反復上演,并將繼續下去。
無論對方裝備弓弩、旋風炮,還是火炮,只要是兩條腿的人,一旦被破陣,在馬軍沖擊下,都只有伸長脖子挨宰的命。
其人選擇沖陣的時間點極其巧妙,正是敵人最容易混亂的時候。
如果換成一般的宋軍精銳,甚至不用近身,僅是馬軍沖陣的威勢,就能逼得其部慌亂潰逃。
同軍雖然比宋軍更精銳,但也是人。
是人就會有恐懼,面對馬軍的沖擊,又沒有大陣保護,必死無疑!
只要咬牙挺過去,就能屠宰這些同軍兵卒,甚至一舉扭轉戰局。
可惜,其人沒能成為挽救戰局的大英雄。
甚至,馬軍都沒有與同軍接陣。
當一發呼嘯而來的炮彈將姚平仲左前側的一騎連馬頭帶騎士砸個稀巴爛時,人與馬的鮮血、碎肉、腦漿等混合物澆了姚平仲滿頭滿臉。
片刻前還信心滿滿蔑視一切變陣步兵的年輕人被瞬間澆醒,當即沒了與敵人拼命的熱血,取而代之的是由腳底直透頂門的極度恐懼和徹骨寒意。
敵軍的一輪炮擊還沒有結束,發起攻擊的姚平仲便不管不顧地打馬繞弧線左轉,欲要橫隊而出,逃離這人間煉獄。
幸好沖鋒前其人因擔心馬隊的隊形過于龐大而無法靈活控制,將三千馬軍調整為前后三個方陣而不是一個大陣。
也幸好大部分騎士近距離遭受同軍打擊后的表現與其人基本一致,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打馬左轉,才讓他逃過了死于戰馬撞擊踐踏之下。
憑借著高超的馬術和極佳的運氣,姚平仲硬是越過了馬軍軍陣橫截面,并接著悶頭逃命。
在逃跑的過程中,不斷有宋軍兵士被敵人的炮彈、箭矢命中,或者與同袍的戰馬相撞而跌落馬下遭到踐踏,各種慘叫聲不鉆入耳中,其人卻始終不敢回頭。
敵人的大炮和弓弩仿佛無孔不入的雷雨,不斷收割馬軍官兵的性命。
處于極度恐懼之中的姚平仲完全進入了離魂狀態,腦子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快逃,逃得越遠越好!
其人已經不記得什么時間逃出了同軍的大炮射程,也忘了究竟什么時候與馬軍脫離了接觸,更不知道養父交給自己的兩部精銳兵馬最后的結局怎樣。
只知道不能停,必須接著逃!
脫離戰場后,姚平仲一路向北越過蒙山,又逃到了陽曲縣西北面,直至見到了上游東西走向的汾水河,其人才稍稍回魂,想起自己之前一時熱血闖下了多大的禍。
馬軍敗了,準備夾擊同軍的第三將肯定也逃了。
目睹這一幕,還在渡河的后隊極大可能性會在慌亂中相互踐踏。
面對這種形勢,沒有人能夠約束過了河的大軍,不當場炸營就是萬幸。
以同軍的勇猛彪悍,肯定會窮追猛打……
清源縣的戰斗怕是早就結束,父親大人這個時候也許已經兵敗身死,一切都完了。
朝廷四路大軍北上增援太原府,半日之間,十萬大軍就煙消云散。
僅剩下東線的種師中部孤木難支,不出意外的話,很快也會被滅。
大宋危難之時,各將門聯手逼宮才換來這次出兵機會,是要付出代價的。
若是打贏了還好說,可剛剛開始就遭遇了空前的大敗。
以教主道君皇帝的心性,絕對會借機發難殺幾個人以平息國內外的輿論,順便鞏固其人岌岌可危的權勢。
而折可求、劉光世、種師中這些人肯定不能殺,一般的小武將就算殺掉百十個也顯示不了趙官家的天威不可拂。
唯有姚平仲這樣身份的人最合適,就算其人歷盡生死逃回去,也難逃一死。
姚平仲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可能遭遇的命運,當即打馬向西繼續逃命。
進入嵐州后,其人找到一家上戶,用自己的戰甲和口吐白沫的戰馬“換”到了兩頭騾子,又經石州繼續向西進入晉寧軍。
其后,偷越兩國國界,進入夏國左廂神勇軍司,隨即又轉向西北方向,沿著明堂川一路逃入地斤澤沙漠之中。
憑借自身出眾的武勇,編造身份隱姓埋名的姚平仲被當地小部族招攬為勇士。
后來,大白高國卷入同宋之爭而舉國征召背水一戰,化名后的姚平仲也被抓了壯丁。
毫無疑問,面對此世所向無敵的同軍,一直跟孱弱的宋軍小打小鬧還在戰略上被壓著打的夏軍也敗了。
這一次,運氣極佳的姚平仲還是僥幸逃過一截。
其人隨著敗軍一路西逃,并再次穿越國界,到達吐蕃諸部。
最終,姚平仲輾轉進入邏些城,并接受了時輪金剛灌頂,乃以密宗無上瑜珈部弟子的身份隱居多年。
后來,大同天兵征服西域和大理,天下一統,萬邦來朝,吐蕃諸部懾于天朝神威,盡皆納土。
此時,長達兩百多年的分裂,使得吐蕃諸部的經濟文化極其落后,宗教信仰非常混亂,苯教、密宗、薩滿等教各有市場。
考慮到吐蕃的特殊情況,正乾皇帝并沒有盲目搞一刀切的改土歸流,而是設置了宗教和行政兩套班子管理其地。
吐蕃故地所有教派的領袖和核心傳人都必須先前往燕京,接受了宣部的資格認證并經朝廷冊封后,才有資格傳教。
否則,就是歪門邪道,必須予以取締。
當然,推廣漢字、開發特產,加強高原與內地的經濟文化交流等等常規操作更是少不了。
輔以種種手段,大同王朝逐步實現了吐蕃地區宗教、文化華夏化,使成為了華夏傳統控制區。
此后千年,吐蕃故地再沒有長久的從中原王朝分裂出去過。
姚平仲也隨師尊前往燕京接受大同王朝的各教派領袖冊封儀式,并主動向宣部官員坦白了自己的身世和早年經歷。
彼時,其人紫紅色的胡須長達數尺,臉帶紅光,走路不躲避崖、溝、荊棘,且快如奔馬,一手草書非常奇特雄偉。
時任宣部尚書的王沆見過姚平仲之后,甚感驚奇,不敢擅自處理,立即向皇帝上奏了這一情況。
其后,經過嚴密調查,證明此人確實是當年清源縣大戰之中失蹤的姚平仲。
不過,彼時大宋王朝早已煙消云散,正乾皇帝自不會與多年前的敵國逃將為難,大筆一揮順便冊封其人為清源法師。
清源法師一直活到九十六歲高齡方才坐化。
其人后半生除了每隔四年就前往燕京朝拜一次外,一直行走于吐蕃故地,不遺余力地揚言圣朝的文治武功和各種神跡。
在清源法師的鼓動下,眾多的吐蕃貴族子弟自費前往燕京求學,又帶回了漢地先進的思想和文化,極大的推動了吐蕃故地的華夏化大業。
當世著名的地理學家、旅行家和大詩人陸游聽說了姚平仲的傳奇經歷后,特意跋涉千山萬水,前往邏些城采訪了已經八十九歲高齡的清源法師。
陸游,祖籍越州,因方臘之亂,其父隨正乾皇帝的大軍渡海遷居諸城。
其人出生于正乾四年,成長于大同王朝平定天下的階段。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朝,強大的同軍雖然南征北戰,但王朝內部基礎建設卻始終不停,國力蒸蒸日上,各種新奇之物層出不窮,百姓生活一日好過一日。
生活無憂的陸游個性極其灑脫,年少時,為正乾皇帝親自參與編寫的所震撼,便生出了游遍大同壯麗河山,記錄世間美景,描繪王朝盛世的大志向。
科舉得中后,其人毅然辭官不做。
這之后的數十年,陸游一直游歷大同的山川大洋,踐行年少時的偉大志向。
其人晚年留下了三十六卷的鴻篇巨著,一直到千年后仍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被后世譽為“千古奇人”。
便是其中一篇。
當然,這些都是很多年以后的故事了。
此時還遠未得度的姚平仲還彷如喪家之犬般亡命于山野,當然不知道自己日后還有如此大造化。
但其人身具慧根,能斷世事紛擾的能力已經初顯端倪。
清源縣之戰的后續,基本如姚平仲猜測的一樣。
先是三千馬軍遭受同軍炮火打擊當場潰敗,少數受傷被擒,一部分向西經過石州進入永興軍路折回河中府,還有一部分進入山中為匪,隨后被同軍清剿。
目睹馬軍的潰敗,還未靠近的河中府第三將步軍自知腿短跑不過,且汾水上的袍澤已經亂作一團,大部直接坐地投降,小部人馬冒險渡河后,跟著潰軍漫無目的地亡命狂奔。
連鎖反應之下,原本已經渡河且勉強穩住陣腳的宋軍,在汾水中同袍慘象和越來越近的同軍雙重壓力下,也跟著炸了營。
炸營并非營地爆炸,而是高度緊張的士兵集體失去控制,做出追殺上官、仇人、不相識袍澤的詭異事件,又稱“營嘯”,組織度較低的軍隊最怕這種事故。
軍營乃肅殺之地,丘八們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經年累月下來,精神會極度緊張壓抑。
而傳統軍隊等級森嚴,管理簡單粗暴,官兵關系緊張,平時全靠軍紀彈壓。
臨戰時,人人生死未卜,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一旦有風吹草動,士兵們便容易擺脫軍紀的束縛,徹底釋放心中的恐懼和壓抑,盲目攻擊身邊一切不信任的活物。
本該發生在夜晚留營時的詭異事件,卻活生生地發生在了大白天,堪稱軍事史上的“千古奇跡”。
直到同軍人馬趕到,圍住營地后,以火炮覆蓋打擊這種更大的恐懼替代了炸營的恐懼,宋軍的營嘯才漸漸平息下來。
奉李逵之命研究宋軍白日炸營這一特殊事件原因的馬擴事后向皇帝提交了一份專題報告,其事件原因大致如下:
當還在渡河的后隊人馬因馬軍戰敗而出現不受控制的踩踏事故時,姚古就知道河中府的援軍完了。
其人也是果斷之人,既然慘敗的結局已經不可避免,那就只有果斷跑路了。
只是,姚古身處大營正中央位置,極度緊張的宋軍兵士全都看著主帥行事,見其人欲要臨陣逃跑,一些士兵出于跟從主帥的慣性盲目地靠了上來。
士兵們的本意并不是抓住姚古,而是跟隨其人,尋求逃出生天的機會。
但在逼仄的營中,他們的舉動卻無意中擋住了姚古等人逃跑的去路。
為跑路而大急的親兵們先是以言語恫嚇,一些人剛讓開,又有更多的人靠了上來,無奈之下,親兵們只能以馬鞭抽打,以分開過道。
無故挨打的兵士們也不是吃素的,當場就有人一把抓住了馬鞭,并順勢將馬上的親兵扯了下來。
姚古還沒有來得及出言安撫即將暴動的兵士,就聽到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聲“賊他大!”
然后,場面便迅速失去控制。
待營嘯平息,營地中已是一片死尸,處于混亂中心的姚古等人盡皆被踩成了肉泥。
當然,畢竟是大白天,恐懼的傳染、放大效果和持續時間都遠沒不及深夜,營嘯中還是有少部分宋軍能夠保持清醒。
其中一名渾身浴血的宋軍軍士便成功控制了數百人,讓馬擴頗為好奇。
這名叫王德的軍士在營嘯發生時,還保持著足夠的清醒。
其人一面喚來熟識的袍澤,一面一刀一個干凈利落地砍殺狂喊亂叫的發懵兵士,以狠厲震懾了其他還沒完全喪失理智的袍澤。
如此,王德身邊的兵士越聚越多。
其人不僅救下了數百人,還守住了大營的糧草庫。
隨著馬擴的報告錄入了高階軍官必學案例,戰后投身同軍的王德之名也廣為同軍將校知曉。
但此時,李逵并不知道自己這一戰還為皇帝收下一名日后威名遠播的悍將。
戰局的戲劇性變化,讓李逵只得再次調整戰略,放出清源城中的新附軍協助郝思文、馬擴等人打掃戰場。
其人則帶著三個師先趕往東線,以解決太原府之戰的最后一個目標——種師中部東線宋軍。
ps:以后不在章節名中單獨標明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