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府武清縣東南臨海之地,桑干河與界河在此匯聚,沖積出大片的肥沃土地,曾經也是人煙稠密之所。
晚唐末年,天下紛爭,契丹人趁勢崛起并通過資助石敬瑭獲得了燕云十六州,此地就成了南北兩朝對峙的邊界,戰亂頻仍而致生民銳減。
后又因趙宋三易回河,黃河奪界河入海(黃河入海支流之一),常年泛濫南北沿岸,形成了不連片的沼澤區,竟逐漸讓此處變成了荒無人煙之地。
大同正乾皇帝起于京東,重振河北,北伐滅掉了遼國小朝廷,將河北路與燕平兩地重新連成一片后,又南治黃河,北通桑干,使兩河造成的水患損失逐年減輕。
重新分得田地的百姓也迸發了建設美好家園的激情,在官府和共建會的組織下修渠排淤,墾荒為田,再次改變了此地的面貌。
短短幾年的農業基礎工程建設還不能將荒灘沼澤再度變為良田,但勉強可供耕作,并在地勢相對較高處建設村舍,卻是足夠了。
又由于大同王朝定都燕京府,政治經濟重心北移,南來北往的商船匯聚,將巨量的生活和戰備物資抵達此處。
大部分海船都沒法經桑干河溯流而上直入燕京城下,船上的貨物需在界河入海口的碼頭上岸,再裝入內河船方能運至京師。
而每到寒冷的冬季,處于北地的界河與桑干河自會封凍,河運由此停止,沒有結冰的海運影響卻不大,仍有源源不斷的海船趁著季風和洋流運來貨物。
任何世界都不乏敏銳洞察商機的人才,很快就有人發現了武清縣東南處的界河入海口是塊可以福澤子孫數代的財富寶地。
這些人欲在此購地興建連排貨棧,以轉運天下貨物,坐收數代財富。
此舉若是在趙宋,說難也難,難就難在需要手眼通天,才能打通上下關節,可一旦打通了關節,其他的事就不復雜了,但在大同治下卻是不可能的。
早在當初修建界河轉運碼頭時,朝廷就已經預料到了此處日后的發展,將入海口方圓十里以內的土地(包含滄州)全部劃為商業用地,并將之命名為塘沽縣。
朝廷還制定了極為細致的建港規劃,哪些地是國有不允許轉讓,哪些可以轉為民用都有具體規劃(只是使用權,所有權歸大同國有不允許買賣)。
即便是民用土地,也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個人能購多少地,作何用途,多少時間內建成等等,都有明確的規定。
界河入海口設縣并“限購”商業用地的消息一經傳出,立即引起南北轟動。
稍微有點眼光的人都能從中得出一個結論:朝廷在界河入海口下了一盤很大的旗,大到至少需要方圓十里的土地來承載。
很快,全國各地消息靈通的商賈便云集于此,掀起了搶購商圈內土地的熱潮。
就連寓居京東路數年的柴大官人柴進也耐不住——
不對!
世間早就沒有柴大官人了,現在應該叫柴掌柜。
柴掌柜當初被同舟社趕出滄州,寓居京東路之初,也有過恐懼、彷徨、憤懣等情緒,一度將自己關在寓所內不見外人,專心做“寓公”。
在大同強大的政府掌控力面前,其人終究是沒膽豁出去利用柴氏的影響力,再造徐澤的反,只能無奈接受這樣的命運。
柴進雖然小有家產,但也遭不住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沒有交際圈子的寓公生活實在太折磨人。
靜心觀察數月,發現沒人要自己的命后,其人逐漸放下心來,走出寓所。
沒了前呼后擁的莊客幫閑,換上粗布袍,走在無人認識的街巷上,柴進方才知道自己過去太看得起自己,拋掉前前朝天潢貴胄的可笑身份,自己什么都不是。
在同舟社的老巢京東路,“東京趙官家”都嚇不住人,“滄州柴大官人”的名聲更是一點都不好使。
其人也不敢向其他人透露自己其實是前前朝世宗皇帝的“嫡脈后人”?
嫌命長么?
無孔不入的監曹肯定會派人暗中盯守,就等著你搞事!
真正融入市井生活之中,見識了普通百姓的生活狀態,體會到他們的所思所感,柴進才知道自己的過去有多么輕浮可笑。
底層百姓關心什么?
吃飽飯!
這種理想簡單么?
一點都不簡單!
畢竟,在大部分人能吃飽飯就算盛世的時代,“吃飽飯”的夢想對底層百姓來說,太難了。
包含趙宋在內的歷朝歷代,“窮不過三代”幾乎是鐵律,因為大部分的窮人三代之內就會由于吃不飽飯的問題而斷子絕孫了。
任何窮人祖上必然闊過,不然就不可能傳承到這一代。
也只有在大同治下,這一“鐵律”才能被打破。
大同并沒有超越時代,治下照樣有吃不飽飯的百姓,可數量卻遠遠少于趙宋。
更重要的區別是大同朝廷管百姓的死活,稅率低于趙宋,官府還一直投入巨力進行農業基礎和民生建設。
在大同治下,只要手腳健全不懶不惰,就餓不著,生活還能一年比一年好。
這種希“一年比一年好”的希望恰是此時代最缺的。
在趙宋,即便是一些地主上戶,日子也是勉強湊合,遇到災荒年不破產就是萬幸。
因而,僅僅過去數年時間,京東路百姓就徹底忘記了還沒有成為前朝的趙宋,提起來都是滿臉不屑。
大宋?趙宋?
大慫!照送!
對外就有多軟,對內有多狠的軟蛋王朝!
皇帝賣臣子、宰相賣屁股(張邦昌、王黼、白時中等人每次出使大同都整出一屁股血)、官吏賣百姓的朝代。
這樣的王朝除了拼命壓榨百姓,以維持王朝的內部穩定,換取外部安全,并滿足上層的奢靡享受外,可曾真心為底層百姓做了一點實事?
實際上,還真做過,并且做了很多。
雖然未必是出于“真心為底層百姓”,可的確做了很多實事。
但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跟大同一比,趙宋真就什么都不是。
京東的荒灘也要收重稅是怎么來的?
河北的百萬生民又是怎么被大水沖走的?
柴進的眼睛沒瞎,不能昧著良心講話。
就掌控底層為民作主,真心為底層百姓做實事上,莫說外忍內狠的趙宋,歷史上的任何一朝都沒法跟大同相提并論。
前朝趙宋在大同百姓的心中都是這等印象,至于前前朝的后周?
就是混亂的五代中的某一代?
且不說這柴榮嫡脈早斷,柴氏“嫡脈后人”有多可疑。
就說這什么世宗若是能做到正乾皇帝的一成,又何至于讓趙大帶兵回到汴梁,僅僅殺了一個啥也不是的副都指揮使韓通,就能順利完成政權交接?
有這么兒戲的改朝換代么?
有這么可笑的民心么!
可疑的柴氏后人能安享富貴,其實和什么世宗福澤天下沒有半點關系。
就算有,與大同正乾皇帝一比,啥都不是。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趙宋王朝實在太挫,只能靠類似的“仁政”來裝點門面。
其人的天資并不低,了解到底層百姓的想法后,隱隱觸及到了自己祖上數代都沒能想明白的問題——柴氏為什么會被趙氏篡奪天下。
也終于想明白了正乾皇帝為什么不愿意繼續給柴氏政策優待了。
大同治下,前前朝天潢貴胄的身份除了害人害己,不會有任何作用。
自此,柴進就徹底與過去劃清了界限,逐漸適應了京東路的新生活,并學會了鄉間俚語,學會了討價還價。
其人在諸城開了一個小商鋪,過去一言一行都貴氣盡顯的柴大官人消失了,多了一個和氣生財的柴掌柜。
日子一天天過去,柴掌柜越來越像普通商賈,但只有其人自己知道,骨子里不安于現狀的個性不是那么容易就磨去的。
柴氏雖然被剝奪了政治上的優待,但手握大量資金,在鼓勵工商欣欣向榮的大同朝,為什么就不能走出一條新路來?
界河入海口開港建埠設立塘沽縣的消息輾轉傳到柴進耳中后,他便動了心。
其人自知身份特殊,塘沽縣半徑十里的商圈肯定將滄州的部分土地也劃進來了,彼處曾經可是自己的“據點”,因而一直不敢行動。
直到越來越多的人趕到北地置業,柴進終于按耐不住騷動的心。
這一次,并不是為了柴氏的榮耀和傳承,柴進只為柴進做事,證明即使做個普通人,柴進也能活出個人樣來。
其人按照程序,向共建會和縣衙戶科上報了自己準備遷徙外地置產的申請。
柴進的情況確實特殊,諸城縣不敢擅斷,一級上報一級,直至正乾皇帝御前。
看到這個文件,徐澤也有些吃驚,沒想到幾年時間過去,柴進這公子哥就能有如此大的轉變。
其人特意詢問了監部尚書孫石,得知柴進到京東后就一直很低調,并無越矩之事。
至于柴氏在滄州的影響力?
在共建會鋪開,社會改革到位,滄州百姓生活日新月異的今天,誰還愿意去聽曾經靠放租放貸結交過路“好漢”的地主老財?
正乾皇帝當即御筆親批了柴進的申請——自食其力,柴氏有望。
柴進順利拿到了遷徙置產的批復后,沒兩日便處理了自己在諸城的產業,拿著同舟銀行開出的銀票,直接包了一輛田氏客運社的馬車一路北行。
河北和河東與燕云本為一體,但在過去一百多年里卻分屬南北兩朝,戰略被動軍事又孱弱的趙宋不得不在邊境耗費巨力構筑的塘泊和榆塞防線。
大同將南北重新連為一體后,便逐漸推平了這些影響正常生產生活的防線,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符合水勢的水系、連片的良田和寬闊筆直的官道。
溝通南來的官道也不再只有途徑白溝驛的一條,柴進選擇的北上路線便是直接經滄州到塘沽,途徑柴進曾經的產業,其人都沒有下車去看看。
改朝換代,物是人非,滄州早就大變樣,就算下了車,也沒什么好看的。
馬車抵達到塘沽縣,看著新城拔地而起,處處皆是繁忙模樣,柴進暗道不妙,顧不得安頓就直奔衙門,詢問購地事宜,結果自是來晚了。
半徑十里的商業城市當然不可能這么快就建成,實際上,朝廷劃撥的土地共分為三期,大致和燕京城的擴建規劃同步。
但由于柴進之前的耽擱,第一批劃撥的土地早已認購完畢,第二批劃撥的時間待定。
柴進猶不死心,尋了一家旅邸放好行李后,便出門四處走走,看能不能碰到恰好愿意轉讓產業的商家
新興的商業城市常駐人口并不多,但貨棧、旅邸、商館、酒舍等商業建筑一應俱全,大部分已經在營業,少部分顯然是生意好于預期,正在重新裝修。
其人先到了碼頭,實地考察塘沽港的日吞吐量,以確定此地的商機究竟有多大。
考慮到海水漲潮的影響,縣城的位置離渤海海面尚有百余步,港口還建有巨石構成的防波堤,加之渤海的風浪和潮汐本就不大,倒是不虞海水倒灌毀滅城市的風險。
碼頭上的搬運工并不多,大件貨物由一種柴進不認識的巨形架子機關(龍門吊)直接從船上轉到一旁停靠的車子上,既方便又快捷,小件零散貨物才會請搬運工。
裝貨物的車子也是特制,可以經由鐵軌轉到遠處的貨棧,幾輛車連在一起,運量驚人,所需的動力卻不大。
軌道用車并不稀奇,大同治下的礦山、碼頭等很多地方都在使用這種新技術,但柴進以前見到的都是造價便宜也容易磨損的木軌,鐵軌還是第一次見到。
很明顯,塘沽港的日吞吐量十分驚人,不然的話,也不會用昂貴的鐵軌取代木軌。
看了不多時,柴進便回到城中碰運氣。
結果,毫無疑問,并沒有商家愿意轉讓產業,反倒是碰到了幾個同樣目的的人。
柴進暗道自己還是太沖動了,邊回旅邸邊猶豫是在塘沽多待幾天,還是干脆進京再尋商機,忽地聽到有人喊自己。
“柴,柴大官人?”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