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山在他的茶樓里,新得了一幅字畫甚是欣喜,是草書大家沈鵬的一幅四尺鏡心陶然忘機。筆走龍蛇,行云流水,配上字的寓意更是悠然入境。
他不僅非常欣賞沈鵬的字,更喜歡這四個字的含義,掛在辦公室里正合適,符合這里的狀態和氛圍。
自從上次吳鵬整了那么惡心一出兒之后,小城一見他就撂臉子,于小山倒只是淡淡的。后來索性吳鵬也不來了。
這會兒小城和幾個哥們兒正聚在這喝茶,歪頭瞅著那幅字兒看了半天:“陶然……忘緣?啥意思?”
“滾犢子,陶然忘機。出自李白的詩,君醉我同樂,陶然共忘機,意思是我們一起悠然自得忘記了世俗間的一切。你能不能有點文化,還TM董事長呢?”
小城一撇嘴,不屑道:“你有文化就行,我們又不寫書,你別整的一天天跟陶淵明似的,咋地?參禪悟道太狠了不近女色了唄?”
“我戒了。再說有你就行了唄!小主持人不跟你玩得挺好的嘛!”
“拉幾把倒吧!男人看到漂亮女人不想艸就是有毛病,有毛病趕緊去看病,瞎逼逼啥。對了,你那兩個生意還一片青草地一樣撐著哪?”
“嗯,快撐不下去了,過幾天就都扔了,徹底歸隱。”
小城一拍大腿:“娘希屁!歸個屁隱,趕緊收拾收拾跟哥混得了,再怎么說咱也是房地產界的青年才俊啊!有我在肯定少不了你的!”
于小山走過去給了他一杵子,順便把電視機打開調到國際新聞。
“哎!對,天天阿富han,你在阿富han有礦啊?”小城這張逼嘴遲早有天得被撕了。
“觀眾朋友們,喀布爾時間下午四點整,我是時光周報國際視頻部的記者孟串兒,現在的畫面是我用手機拍攝的,就在半小時以前,離駐地20米的野米餐廳被轟炸,我的兩名勇敢而堅強的同事,張超和李豐隆在出現場報道的時候被一個女性人體炸彈襲擊,壯烈犧牲。”
!!!張超和李豐隆死了???屏幕上沒有孟串兒,只有現場混亂的情況。孟串兒的聲音是以畫外音的形式出來的。
“僅以我個人向兩位優秀而職業的戰地記者致以最沉痛的哀悼和最崇高的敬意。目前,并不清楚此次恐襲由誰負責,大家可以看到,政府軍已經就位,正在激烈的對戰中,那群蒙面穿黑色衣服的站在街道東邊的男子正是本次恐襲的制造者,他們正在瘋狂掃射,而警方……”
于小山握茶杯的手忽然凝滯在時空當中,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兩年來魂牽夢縈,在無眠的夜里打過無數次電話,開始有微信了之后語音也聽了不少。
于小山盯著屏幕,生怕漏過任何一個字的關鍵信息,畫面模糊晃動,但是能看到現場慘不忍睹,有些邊緣的地方被打上馬賽克也阻擋不了血的顏色。
于小山知道一定是顧及觀眾的感受不讓新聞太血腥,突然在一堆胡亂的槍聲中有個清晰而沉悶的非常近距離的“撲”的一聲,畫面中斷。
接著一個穿著黑西裝的主持人嚴肅地點了一下頭:“該名記者已經跟總部失去聯系三天,歡迎社會公眾提供線索,我們祈禱我們的同行平安。”
于小山忽然手抖得厲害,有點燙的茶水在他手中的茶杯里四濺出來,他沒有任何感覺,小城在旁邊看到于小山呆呆傻傻的,試探地調侃了一句:“咋了?阿富han的礦被炸塌了?”
于小山完全沒聽見,他心里回蕩著那個突然起來的“撲”的聲音,那么像子彈穿透血肉之軀的聲音,那么像……
腦海中迅速回搜剛才那段話中的關鍵信息:她的兩個同事已經被人體炸彈炸了,孟串兒這段視頻是用手機錄的,時間僅隔半個小時。
李豐隆和張超于小山沒見過,但是可能比某些見過的人還要熟悉。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孟串兒提及這倆。
也就是說,時光周報視頻部的駐喀布er的戰地記者除了孟串兒,全都犧牲在這次恐襲里了,她至少在那兩個犧牲之前都是安全的。
而這個丫頭的脾氣秉性跟自己特別像,她剛才播報的聲音經過了掩飾,但是其中的顫抖和只有他能聽出來的憤怒呼之欲出。
她是個職業的記者,她壓抑著的所有的個人情緒完全是出于職業記者的本能,兩個同事的忽然死亡對她的沖擊可想而知。
于小山緊皺眉頭,一陣寒氣從心底滲出來,蔓延全身。他知道,她一定是出事了。
只是她出事了,這段視頻是怎么傳回來播報的?又為什么已經三天了沒有任何消息……如果只是恐襲,她除了活著就是犧牲,根本沒有第三種可能啊……如果剛才的聲音是子彈的聲音,那么最壞的打算是……
于小山哆嗦了一下,他絕對不愿意承認也不可能承認。
他不斷暗示自己:“不可能的,如果她橫死街頭,新聞不會說她消失三天,至少會看見尸體,消失就意味著有活著的可能性,這是現在最好最好的結局。”
可是,那要是先中彈后被炸了呢?會不會連尸塊都找不著?呸!!!想得什么幾吧玩意,于小山暗罵了一句。
但他坐不住了:“你們先坐著,小城你來泡茶,我有點緊急的事情要去處理。”
小城一臉懵逼地看著沖出去的于小山和剩下面面相覷的幾個人——原本是拽過來聊一個新的項目的,助于小山東山再起,這混蛋玩意兒說都不說一聲就跑出去了。
小城揮揮手解釋道:“啊,那什么,小山哥最近因為阿富han的生意比較操心,各位見諒哈,晚上咱們斯卡拉,我替小山哥請客。”
于小山剛出茶樓門就在瘋狂打電話,通是肯定不通的,有一個很好聽很機械的女聲一直在重復一句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播。”
孟串兒,你在哪啊……當初真的不該給你勇氣去這個鬼地方!!于小山發了一條語音:“你TM不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凱旋嗎?失蹤了算什么狗屁凱旋!回話!”
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過:橫沖直撞帶著熊樣兒的孟串兒;眼睛放光像個小豹子的孟串兒,黎明凸顯的時候說“我們像是走丟了的兩個人的孟串兒”;在初到阿富han時候經歷了恐襲泣不成聲的孟串兒;說要“遙遙為紅顏一醉”的孟串兒;小心翼翼問“你算看見我的工作狀態了嗎”的嬌羞孟串兒;說感謝自己給了最初的勇氣的孟串兒……
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甚至連于小山自己從前都理不清楚的一幕一幕,一直以來他不愿意界定他跟這個丫頭之間的關系,總覺得太俗氣。
如今忽然明白,當初看見熊樣兒時候為什么會心里像吃了蒼蠅一樣膈應,為什么會不知不覺遠離所有的聲色犬馬的場合,又為什么會有從沒有過的失控……
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最初很瀟灑地勸她,即使沒有戰亂,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不一定,可是意外真來的時候那種接受不了的疼痛,那種只想留住她哪怕不成全她理想的遺憾只有他自己明白。
于小山知道自己得馬上去阿富han,不管能不能幫心中這個丫頭收個尸,甚至不知道要是她真死了他會怎么樣,但是此刻,他無比知道,只要能到那個她戰斗著的土地,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給秘書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把股票全拋了,不管是不是正在漲的全部拋掉。好在當時外匯管制沒有那么嚴,否則就是神仙也難變出來很多美元了。
秘書在電話那邊都不會說話了:“于總,別的不說,地升控股那支您重倉,剛開始漲起來您要拋?您是不是……那個啥,有問題?”
“拋掉,全部變成美元,我說的是中國話吧?”
“……好的于總。”
“找個熟悉的旅行社,今天之內給我把阿富han的簽證辦下來。”
秘書要瘋:“老板,這個點是下午四點,您殺了我我也辦不下來。”
“找關系!”
“找閻王老子也辦不下來!”
于小山剛想開口罵,轉念發現自己真是急糊涂了,錢都還沒到位,逼著辦好簽證也沒啥用,于是直接把電話掛了。
秘書跟了他十年,瞅著一向沉穩可靠的一個上司,不知道怎么就變智障了,這掛電話是幾個意思,辦還是不辦了?
于小山轉頭回了茶樓,一推門直接進來了:“各位,不好意思。我有點緊急的私事要處理,咱們的項目一個月之后再聊,各位走好,不送了。小城你留下。”
小城襟鼻子瞪眼睛的不理解:“不是……晚上那啥,斯卡拉,啥玩意就一個月后啊,一個月后黃花菜都涼了。”
于小山面無血色,看都沒看小城一眼。小城一瞅嚇了一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于小山。
慌忙把人送了出去,然后趕緊回來,坐在于小山那張紫檀木雕龍刻鳳的大茶桌對面:“出啥事兒了?”
“你那能攢出來多少個?”
“有筆工程款要預付,你要的話就先拿給你,300個左右吧。”
于小山的右手無意識地像彈鋼琴一樣彈著桌面:“加上股票割肉出來的差不多能有800個,肯定不夠。你幫我約吳鵬出來。”
“啥玩意兒?吳鵬那孫子能能能給你拿錢?他不從你身上卡尺下來錢就不錯了,玉那事你忘了?車那事你忘了??不是你到底出啥事了你能不能跟我嘮嘮??”
于小山眼睛里深不見底:“約吳鵬,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