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東海幻境中的戰爭不同,山海界的戰爭雖然也兇險萬分,但并不會動輒便是全面開戰,因為那毫無意義。
低境界時,修士的數量還能追回修為差距,人海戰術可行;但到了金丹之后,想憑數量優勢便拿下另一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戰場上,一萬個低階修士能發揮的作用,遠遠比不上一個高階修士。
因此,即便發生戰爭,真正參與其中的通常是一個勢力的中高層,低層修士除了最近要老實點別離開宗域亂晃悠外,與戰爭就沒什么關聯了。
靈帝將玄明劍在冥神教主手中的消息傳出,挑動那些因為大限將至而瘋狂渴求超脫的大乘老祖將注意力從備受天眷的靈族身上移開,轉到冥神教主身上;同時還能讓玄明劍一直處在陰謀的漩渦中央,即便玄明劍靈再有能耐,也必將被其拖累,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回到靈族。
冥神教主以為用一件圣物就能威脅他,還是因為不了解靈族啊——圣物雖然重要,但少了一件,靈族也不會沒了希望,靈帝豈會因為一件圣物就投鼠忌器,什么也不敢說,只能乖乖接受他提出的條件?
簡直笑話。
想必他現在已是焦頭爛額了吧?
靈帝微微一笑,密令那些在碧霄域伺機擊殺冥神教修士的靈族逐步撤回玉霄域——接下來,將舞臺交回給人族吧,他們靈族可不奉陪了。
冥神教主確實沒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發展。
明明靈族一直宣傳什么“圣物乃靈族根本”“圣物是靈族至高無上的榮耀”,結果我綁架了圣物,這都還沒開始敲詐勒索,你們就直接逼我快點撕票?
認真的嗎?
他忍不住抱怨道:“幽真,這和我想的根本不一樣。”
冥王殿內空無一人,只有一顆明珠散發著幽幽光華,周圍有迷蒙云霧繚繞,隱約可見明珠之內一道纖細飄逸的人影,正是幽真鬼王的一道化身。
“這世上哪來那么多想什么便是什么的美事?”女子優雅柔和的聲音自明珠中傳出,“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才是人生常態,放寬心。”
冥神教主一陣無語,現在是講人生哲學的時候么?重點是他坑人不成反被坑,指不定多少人在覬覦他手中的玄明劍啊!
“誰教你竟會蠢到去找靈帝?”幽真鬼王嘲笑道,“你以為這天下有多少事情是能瞞過那老怪物的?他只要見你一眼,便能看出你最近與什么人、什么寶物接觸過,你竟半點不提防,也就別怪他揭了你老底。”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雖然無懼任何人,但那些大限將至的老鬼都瘋得差不多了,光是玄神劍宗那個就很麻煩,我恐怕應付不來。”
“這事情,我不會插手。”
冥神教主一聽,生氣道:“幽真,靈族圣物是你親自去盜的,莫非你以為現在收手,靈帝就會放過你?”
幽真鬼王很無所謂:“大不了就還給他啊,靈帝老謀深算,不會真與我翻臉。”
冥神教主:“……”
敢情鬧了這么一場,掉坑里的就只有我一個?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
兩人不歡而散,冥神教主十分郁悶。
但他畢竟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吃軟飯的廢物,雖然眼下的局勢對他極為不利,但等他真正冷靜下來,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也許他可以這樣……
劍影靈書樓,傳承秘地。
外界因玄明劍的消息而風起云涌之時,玄明劍真正的主人卻一無所知,深陷于變幻莫測的考驗之中。
黑白世界中,靈雋默默走在不知其邊沿的無邊曠野之上,面無表情,猶若一個傀儡木人。
她周圍縈繞著無數長相一言難盡,像是被無知小兒用墨水在紙上隨意揮灑描繪出來的怪物,它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卻并不對靈雋動手——靈雋也是一樣。
剛來到這個詭異世界的時候,她遇上這些墨水怪,一出手便是鋒銳無匹、殺氣縱橫的劍意,只需要一劍便將許多墨水怪撕成碎片。
但沒多久,情況便發生了變化。
大約一個時辰后,墨水怪“重生”了——它被劍意絞成無數碎片,然后每個碎片都分別化成了一個新的怪物,而且因為吸收了劍意的力量,它們反而變得更加強大,她從對上一個落單的墨水怪,變成被一個墨水怪軍團包圍。
那段時間對靈雋而言簡直糟糕透頂,無數墨水怪包圍了她,連動不動手成了兩難抉擇。
殺?殺了它又會復活,而且還會變得更強。
不殺?它就會一直攻擊,而且在與她周旋的時候,墨水怪的能力還會不斷提升。
這世上當然沒有任何一種生靈能無限增殖、無限重生,墨水怪能擁有這種能力,顯然是七彩光團設定的——靈雋的理解是,這個黑白世界就是七彩光團創造的一個虛擬世界,她相當于進了游戲世界在打游戲。
找不到真正擊殺墨水怪的竅門,為了自保,靈雋只能盡力逃跑,實在跑不了了再殺幾個追得緊的墨水怪。
即便如此,一個月后,墨水怪也已經變得多不勝數,無論她跑到哪里,周圍都跟著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墨水怪大軍。
簡直噩夢。
這段時間內,靈雋的逃跑能力飛速提升——墨水怪也是一樣,甚至比靈雋進步得還要快。
最后,靈雋再也無法將之甩脫,被一次次地逼上了絕路,無數次身陷重圍,不知什么時候便會被墨水怪撕碎,分而食之。
也許是人到絕境時總會爆發出超乎想象的力量,靈雋再一次陷入了當初在太始遺留世界中追殺殘念的狀態,瘋魔一般將圍困的墨水怪殺得片甲不留。
那時候她已經做好了將會面對數量翻了無數番的墨水怪的打算,但奇怪的是,怪物并沒有再次重生,而是真的死掉了。
靈雋以為,這些墨水怪和燕希玄看的那些小說、游戲里專給主角送經驗、激勵主角絕地逆襲的“無名英雄”一樣,甚至還暗暗吐槽七彩光團果然是睡了不知多少年的空巢老團,套路還停留在古早時期。
殺了追殺她的那批墨水怪之后,想到過去一個多月的憋屈日子,靈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開始主動出擊,見到一個墨水怪殺一個,最后將黑白世界中的墨水怪殺空了。
似乎這一場考驗就該到此為止了?
雖然麻煩了些,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簡單,就這也能獎勵一個天賦神通?
靈雋竟然生出一種“我堂堂神器竟貶值了”的感慨。
但顯然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七彩光團的套路比靈雋想的要多得多,這僅僅只是個開始而已。
在第一批墨水怪死亡后不久,在墨水怪的尸體——根據劍意的殺傷性,或許應該被稱作骨灰——之上,生出了一批新的墨水怪。
靈雋之所以能肯定這批墨水怪與之前的墨水怪并不一樣,是因為它們的能力不同。
墨水怪一號的能力是無限重生、無限增殖,墨水怪二號的能力則是如影隨形,無論靈雋在哪個地方,它們都能通過她的“影子”而迅速趕到,然后緊密地圍繞在她周圍,無論她做什么,它們都會死死盯著,還不斷竊竊私語。
墨水怪二號的語言靈雋從未聽過,但莫名其妙地就能理解其含義,這些怪物圍著她指指點點,說三道四,陰陽怪氣,像極了二十四小時追著明星的私生飯,更像是一鍵在手自動抬杠的鍵盤俠。
——總之,比起墨水怪一號,墨水怪二號是動口不動手,靠著言語來施加心理壓力,試圖激怒她、打擊她。
靈雋并不太在乎外人的看法,一般如果有人敢在她面前嘰嘰歪歪“你不該這么做”“你這么做是三觀不正”等,她會免費送對方一劍——但墨水怪二號是絕對無敵的怪物,任她施展出多少強悍的劍意,墨水怪二號都吃不到半點傷害,依舊活蹦亂跳。
真是蒼蠅不咬人但惡心人。
一開始墨水怪二號的數量并不多,只有二三十個;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的數量漸漸增加,三個月后就已經破萬,靈雋走到哪兒都得被上萬怪物圍觀,被逼著聽上萬怪物的議論……
有些怪物很沒素質,上來就是一套親朋好友死亡警告;有些怪物自動抬杠,哪怕她閉目養神一會兒都能被杠“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有些怪物講文明,諷刺起人來詼諧形象,直刺人心;有些怪物有文化,甚至寫了一系列以她為主角的諷刺向、惡搞向同人話本、戲劇、詩詞歌賦……
靈雋:“……”
她終于發現她對自己的認識可能存在一定的誤解——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在乎人言,更做不到萬般紛擾不縈于心。
常言道,謊言說了一萬遍也能成真。
墨水怪二號的惡言惡語最開始對靈雋沒有造成傷害,但當它每時每刻都在她耳邊響起,除了它們的聲音,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甚至也無法自己發聲,那是種什么感覺?
是自信心日漸動搖,自我懷疑日益萌生,自怨自艾隨之而起,自我被一點點擊垮的感覺。
靈雋遠沒有她自以為的那么自信而強大,她對自我存在種種疑惑——
“我為何會墮魔,是為人所害,還是本性如此?”
“我是否曾經犯下滔天大錯,因此才被天道封印,失去記憶,連天賦神通也被剝奪?”
“我的前路又在何方,我真的能在無數覬覦玄明劍的大能眼皮子底下奪回本體嗎?”
失落、迷茫、疲憊齊齊涌上心頭,讓她一點點滑向自暴自棄的深淵。
傳承秘地外,七彩光團看著麻木地躺在巨石上,被無數墨水怪圍著的劍靈,不禁有些擔憂。
它當然不是真的關心靈雋的心理健康,而是擔心——若真將她打擊得廢了,那該從哪兒再找一個傳人?
但七彩光團也沒有辦法,因為考驗其實并不是它設下的,而是留下傳承的大能一早就定好的,它并沒有插手的能耐。
“真搞不明白那人是怎么想的……”
七彩光團的記憶已經被重新封印了一遍,是以它忘記了留下傳承的其實就是它一直尊崇的“陛下”,只將這傳承視作尋常。
“不過話說回來,鬼蜮心圖真不愧它曾闖下的赫赫威名,陷入圖中之人,幾乎盡數被折磨得道心崩潰,只有寥寥數人能通過它的考驗活下來,心境提升……也不知它究竟有何玄奧之處。”
七彩光團很好奇,但它可不會以身犯險,只看看這個討厭的劍靈受虐就行了。
鬼蜮問心圖中,墨水怪二號依舊在兢兢業業地做著挑刺怪與鍵盤俠,對于似乎已經自暴自棄的靈雋,它們的態度愈發惡劣起來。
“就這?這就不行了?”
“只有弱者才會不敢面對指責,因為他們害怕指責是正確的。”
“天天就知道睡,練劍了嗎?修煉了嗎?想好怎么找回自己的本體了嗎?”
一聲聲,一句句,猶若最冰冷的刀鋒,往靈雋心中扎去;又好似魔鬼的低語,正引誘迷途者墮入深淵,再分食美味的靈魂。
鬼蜮問心圖這件在上古之時鼎鼎有名的魔器天生便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任何陷入圖中的人,情緒輕易便會為之掌控,即使是心中最深處的恐懼,也會被它引誘而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參觀、傷害。
它曾吞噬過不知多少情緒、靈魂,也曾殺死過無數天賦卓越的大能、俊杰,每殺一人,它的能力就會更進一步,若非因為鬼蜮問心圖中殘留的情緒、靈魂碎片太多了,恐怕它早已誕生了靈智——那將不會比墮魔的玄明劍弱多少,絕對是數一數二的邪靈。
靈雋一言不發——她也說不出來。
開始她還會因此而憤怒,但現在早已麻木了,任人評說。
忽然,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很痛苦嗎?”
靈雋一驚,抬頭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邊多了一個人——確實是熟悉的人,燕希玄。
但她無法分辨,這個燕希玄究竟是真正存在的,還是她因痛苦、自我保護而產生的幻象。1603469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