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夜長城最北端,半夜聽到狼嚎不是什么稀罕事。
秋風越來越寒涼,長城上守夜的兵士們到了晚上也越來越撐不住。還不到三更所有小兵都蜷縮在火堆邊。連有人起身都不愿動彈多看一人。
“李校尉?去方便啊?”聽到腳步聲,守在階梯處的老兵抖抖索索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瘦小人影卻瞬間放心縮回了腦袋。
要是以往他還會多盤問幾句,但這兩天誰都知道這位瘦小的校尉最近又立功了,成為將軍面前的紅人也只是時間問題,縱然此人平素老實沉默,也無人再敢找他的事。
聽到老兵的問題,瘦小的校尉拖著不合身的盔甲點頭。
“好,校尉你快去快回,別凍死在外邊嘍……”老兵嘟囔著將腦袋又縮回狗皮帽子里,“這才還不到十一月咋就這么冷了……”
瘦小的校尉靜靜站了站,走下烽火臺,向長城一望不見盡頭的城墻走去。
如果說守夜的士兵尚且有獸皮御寒,墻角下那些負責修理城墻的民夫們的日子就更加難過。修長城的民夫一般都是被發配這苦寒之地的罪臣或囚犯,所有人只有一些麻布片子和稻草御寒,窩棚不夠用,優先給老者,年輕力壯的都擠在一起睡在城角下。
白日辛勞,即便寒冷墻角下此時依舊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瘦小的校尉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從睡成一堆的民夫身邊走過。
但等她走到遠處的林間,身后已經多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你怎么了?”身上還穿著囚服,彰顯著此人低下的身份,男人平素搬磚都佝僂著身子,只有到這個時候直起身子,才能發現他比尋常人都要高大,高大又健壯。
遠處又響起狼嚎,男人看著身前瘦小的人影皺起眉頭,“聽到狼嚎,又想起她了?”
“那我一年要想起多少次?”瘦小的身影轉過身,從下而上瞥了他一眼。
“我剛剛做了個夢,忽然想起一件事。”瘦小校尉頭盔下的眉頭皺起,“話說黑風從三哥那跑走也有一年多了吧?”
“嗯,”民夫點了點頭,神情無奈,“三弟做生意還行,喂馬是真的不行。”
“那也不怪三哥,”兵士皺眉,“那是戰馬,養在院子里一天喂三遍,是人……是馬也受不了。”
“沒辦法,”民夫嘆了口氣,“那馬也不聽三弟的話,放出去就跑沒影了。三哥那人你是知道的,睹物思人舍不得放它又舍不得用鐵鏈子鎖他,結果碗口大的麻繩都被掙斷了。”
“那馬能陪三弟六年也算是仁義了,對它而言這樣還自由些,畢竟我們也養不住它。”年輕的校尉嘆了口氣。
他們誰都知道,那匹野性難馴的烈馬,普天之下只聽一個人的話。
“只不過我擔心它就這么跑出去,以它的性子,現在會不會已經變成了其他人鍋里的馬肉了。”校尉沉重地嘆了口氣。
“以它的速度尋常人是捉不住它的,”民夫神情有些微妙,“只要它不去勾搭路邊的母馬的話。”
“聽三弟說,它跑了的第二天,他那些崽們也跑了不少,不過好在它的崽多,也影響不了什么。”
“這……”瘦小的校尉扶額,“當年將軍就該騸了它!”
身為男人的民夫聞言肩膀微微抖了抖,低頭小心地看著身前人,“不過如果不是因為它野性難馴,踢傷了好幾個騸馬的,當年它也落不到將軍手里。”
無論是兵、武器、還是馬,當年那個剛來永夜長城的小女孩都撈不到好的。
戰場上的馬都是要騸的,當年那匹馬雖然是千里馬,卻連成為軍馬的資格都沒有。因這樣陰差陽錯的原因,落入了那個眾人眼中同樣沒有資格成為軍人的少女手中。
一人一馬就這樣相伴七年。
“對了,”高大的民夫瞥了身前人一眼,“聽三弟說,最后一次收到黑風的消息,是在東吳境內。”
“三弟和那個人知會了一聲,那個人已經下令東吳境內不允許殺馬。”
聽到東吳兩個字,月光下冰冷盔甲里的一雙眼睛微微閃動了一下。
“那有什么用,”下一刻瘦小的校尉冷冷開口,“不過是一匹馬,最上面下來的命令,城野之中又有什么人真的會遵循。”
“那黑風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高大的民夫在心中為某位東吳人士哀悼了一下,隨后也抬頭了看向月亮。
“不過我此時倒是羨慕它,”男人淡淡道,“東吳的中階大典快開始了吧?”
“不知道它能不能見到那位特別的魁首大人?”
東吳渭城的后城門前,此時的畫面堪稱詭異。
“黑風頭?”
伴隨著少女的這一聲試探,姬嘉樹看見看著那匹狼都不怕的老馬碩大的馬眼滴溜溜睜圓了,下一刻騰起雙蹄,足足有兩人多高的背影就這樣向嬴抱月撲來,把姬嘉樹嚇了一跳。
但不等他動劍,那個少女一偏身輕巧地躲開了,像是對這樣的動作習以為常,下一刻旋身一把揪住了那匹馬身上的僵繩。
原本還在騰挪跳轉的馬居然瞬間就老實了。
那僵繩還是新的,之前姬嘉樹將它買回來的時候,身上的僵繩早就被它扯得破破爛爛。
“真不錯,誰給你綁上的?”嬴抱月笑起來,“可真有本事。”
“是我。”身邊響起小少年溫和的聲音,嬴抱月微微一怔,看向身邊。姬嘉樹出劍掀翻后面追來的殺手,回頭看向她,“這是我今晨買回來的無主之馬,你認識它?”
嬴抱月再次怔了怔,看向馬身上的鞭痕,她眼眶有些發熱,但露出一個笑容。
“嗯,我認識,是我們前秦的老馬。”
“那就好,”前后都是敵人,姬嘉樹也笑了,腦海中響起宋謙說的一句話。
而就在這時,那匹誰也騎不了的老馬低下頭,用嘴叼住了嬴抱月的衣袖,居然像是想把她往背上拉。
寶馬贈英雄。
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啊。
姬嘉樹微笑起來,看向那個少女,“你不上馬嗎?”
群狼之中,嬴抱月深吸一口氣,翻身上馬。
月光有一瞬的明亮,姬嘉樹也有一瞬的恍惚,他像是看到了很重要的一幕。
而就在這時,她身下的黑馬仰起頭也尖聲鳴叫起來,城門處忽然再次傳來了陳子楚的尖叫。
“馬!”
“都是馬!”
姬嘉樹轉過頭瞪大眼睛,怔怔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
城外的荒野中,四面八方響起馬蹄聲,十幾匹野馬從林中奔出,超過狼群一馬當先,向他們而來。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嘉樹,”少年怔怔回頭,看著那個少女于馬上笑著向他伸出手來。
“讓我們一起去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