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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政務大廳。
如今政務大廳的規模,完全可以稱之為龐大。倘若站在大廳之中四下而望,一眼就能看到上百個辦事柜臺。
并且這些柜臺的后面都有一扇小門,偶爾會看到一些小吏其中進進出出,有時候是抱著厚厚一摞書冊,有時候是扛著碩大一個包裹,整座大廳顯得忙碌嘈雜,然而在嘈雜之中又透著一種井然有序。
比如大廳之中雖然人聲鼎沸,但是每個人都能不被其他人影響,尤其是那些坐鎮柜臺的官吏,他們明顯已經習以為常,無論大廳之中如何嘈雜,他們始終保持心態安然。
不急不躁。
慢悠悠的辦理著政務。
耐心細致。
每一個問題都要問清。
比如現在正詢問靺鞨少女的一個官吏,他就是用一種慢悠悠的語氣在問著話。
慢悠悠到什么程度呢?
慢到旁觀的顧天涯和李世民都有些想揍他的沖動。
偏偏不能去揍,只能咬牙憋住,至于原因,也很簡單,官吏們的這種慢悠悠辦事的態度,恰恰是顧天涯三令五申的嚴厲規定。
慢,才能做到細致。
快,就容易出問題。
如果不是顧天涯定下了嚴厲的規矩,恐怕這些辦事的官吏早就改了風格,他們必然會像是家門失火一般急躁,急吼吼的想要一天辦完幾百甚至上千件事。
因為,每辦完一件政務他們都能得到一點顧氏積分。
所以必須要用規定進行限制,定下嚴令讓他們不敢倉促處事。
然而眼前這個辦事官吏的慢悠悠語氣,真的讓顧天涯和李世民有種想揍人的沖動。
“申請人姓名,小野貓。”
“申請人身份,逃荒流民。”
“申請人年齡,十六歲。”
“申請人性別,女,未婚,所以屬于少女……”
真夠磨嘰的,偏偏這個官吏似乎習以為常。
只見他手里捏著一張表格,慢悠悠的念完以上四句,然后笑呵呵看向靺鞨少女,慢條斯理的問道:“以上的四條記錄,符合你的實情吧。”
靺鞨少女抿了抿嘴,臉色明顯帶著一抹無奈,略顯抱怨的道:“這話您已經問了三遍。”
然而對面的官吏仿佛聽不出抱怨,以后笑呵呵的慢條斯理,道:“不急,不要急,咱們必須一條一條的確定,如此才能做到查漏補缺,如果辦理的太急,很容易出現疏漏,那樣對你屬于不公,對我則屬于失職。最主要的是,和可能會產生潛在風險,對于流民來說,任何風險都可能危害到你。”
靺鞨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氣。
旁邊那個名叫謝無涯的胖子同樣努力在忍著。
但是李世民的暴脾氣終于忍不住,皇帝陡然出聲斷喝一句,催促道:“就算做事需要耐心細致,但也應該有個限度吧?像你這般慢悠悠的樣子,一整天下來你才辦成幾件事?”
哪知對面的官吏充耳不聞,仿佛壓根不在乎李世民的身份。
他僅是微微對著皇帝拱手一禮,淡淡解釋道:“當我坐在這個柜臺之時,哪怕天崩地裂也得面不改色。您要是嫌棄我說話的語氣慢,請您在我下差之后再予以責罰。”
他說著停了一停,淡淡又道:“但是現在,這一刻,我是負責流民政務辦理的官,您的任何催促我都當做耳旁風……”
李世民火冒三丈,張口便要呵斥,幸好旁邊顧天涯及時阻攔,滿臉苦笑的朝著皇帝搖搖頭,無奈道:“二哥,咱們忍著點吧。”
李世民冷著臉子轉身,猛然大踏步離去,道:“二哥餓了,我回家吃飯去。你要是愿意在這里看他磨蹭,那你自己留下來忍受便是。”
皇帝看似是窩火發怒,然而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遠遠叮囑道:“辦完事后趕緊帶著這丫頭回家,我讓全家人一起在飯桌上等著你們。”
隨即又看向那個辦事官吏,怒氣沖沖的瞪了官吏一眼,明明像是很不滿,然而口中卻鼓勵一句,道:“你這小子還不錯,不愧是五姓七望的出身,切記好好做事,將來堪可重用…”
那個辦事官吏微微一怔。
但是李世民已經不再理會他,皇帝這次真的龍行虎步離開了。
辦事官吏再次捏著表格,又開始了那種慢悠悠的語調。
“申請人籍貫,自稱家鄉位于關外白山,但是,流民登記司在記載之時改成了長白山,并有這個更改的地方還有特別備注,更該人在后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乃是顧…咳咳,總之是備注名字以防將來查詢的意思。”
“關于這一條,小野貓你可有異議?”
這次小野貓學聰明了,連忙急急點頭道:“沒有異議,沒有任何異議,這一條寫的就是我家籍貫,所以我鄭重向您表示確認。”
辦事官吏點了點頭,嗯嗯兩聲道:“那好,咱們繼續。”
他捏著那張表格,神情微微透出一股肅重,沉聲道:“現有靺鞨少女小野貓,因家鄉變故導致逃荒,到達幽州城后,屬于舉目無親,故,定為流民……”
“流民之資格,可享受以下幾項福利:第一件福利,乃是免費食物。第二件福利,乃臨時住房。第三件福利,乃衣衫兩身。第四件福利,乃被褥一套。第五件福利……”
他拿著表格一項一項念誦,簡直是細致的令人發指,終于他將所有的福利全都念完,再次用那種慢悠悠語氣問道:“以上這些條款,小野貓你可有異議?”
靺鞨少女急忙再次配合,道:“沒有任何異議,我鄭重向您表示確認。”
一旦表示確認,就代表當事人清楚明白。
辦事的官吏顯然很欣喜,忍不住道:“如果每個流民都能像你這般聰慧,只需要稍一點撥就能悟通該如何配合,那么我們辦事的速度也能快些,彼此都不用承受這種慢悠悠的折磨。”
靺鞨少女抿了抿嘴,輕聲道:“您按照規矩辦事,挺好。”
辦事官吏似乎很在乎這句夸獎,聞言之后頓時臉上泛起笑容,甚至隱隱約約間,依稀還帶著激動,只見他下意識脫口而出,仿佛很是振奮的道:“承蒙你的夸獎,多謝您的夸獎。”
靺鞨少女微微一怔,感覺他的興奮有些莫名其妙。
卻見辦事官吏已經克制了興奮,他再次恢復剛才那種沉穩的姿態。
并且,他臉上的肅重之色更濃。
只見他拿起那張表格,語氣無比嚴肅的問道:“方才我已經向你詳細解說了各項福利,而你也向我表示了確認明白。但是,我仍舊要鄭重再問一句,關于你現在想要申請的福利,你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
靺鞨少女轉頭看了一眼顧天涯,隨即又看看那個叫做謝無涯的胖子,這才重新轉回頭來,同樣語氣嚴肅的道:“我已經做出決定,事后絕不會反悔。”
“好!”
辦事官吏重重一點頭。
他終于把那張表格放在桌上,然后提起筆來在硯臺里蘸了蘸墨,但他并沒有第一時間開始書寫,反而又把目光看向靺鞨少女,沉聲道:“今有靺鞨流民,小野貓,符合幽州城流民賑濟部之補助章程,第三款,第七條,當事人在清楚明白的情況下,以及無人威逼和恐嚇的前提下,于大唐貞觀三年春,四月十七日下午,親自來到幽州政務大廳,第九十二號辦事柜臺,提出一項福利申請,乃是免息貸款補助……”
這一番話真是又長又繁瑣,然而辦事官員說的時候異常仔細,直到他將這一番話全部說完,這才落筆在表格上填寫字樣……
問話問了那么多,足足耽擱了五六盞茶的時間,然而真正提筆填寫之時,竟然只寫下了短短的三個字。
兩千貫!
“成了。”辦事官吏似乎輕抒一口氣。
“成了。”
靺鞨少女和胖子謝無涯同樣抒了一口氣。
甚至就連旁觀的顧天涯,此時也忍不住精神一振,暗暗慶幸道:“終于辦完了,幸虧二哥早已離開,否則如此磨蹭之下,他那個性子可受不了。”
卻見辦事官吏拿起填好的表格,并且從柜臺的抽屜里摸出一方印章,然而就當所有人都以為他要蓋印的時候,這家伙竟然再次把目光看向靺鞨少女。
“本官最后再問一句,你申請的這筆貸款沒人逼迫吧?”
靺鞨少女額頭上鼓起一根青筋。
她大聲道:“沒有,沒有人逼迫我!是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自己想要申請的。”
“好!”辦事官吏重重點頭。
然而,還是不蓋章。
反而再次又問:“你申請這筆貸款的原因,是不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誘惑和蠱惑?”
靺鞨少女終于像是忍受不了,大聲道:“沒有,全都沒有,我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這兩千貫的免息貸款是我自己想要申請的。”
這一次,辦事官吏沒有再點頭說好!
而是終于揚起手來,重重的在表格上蓋了章。
兩千貫的免息貸款,至此終于算是確定。
所有人全都長出一口氣,這其中甚至就包括著辦事官員,顯然,他這么磨蹭的做事也很累。
但是,他一直強忍著性子在堅持。
耐心細致。
不可出一絲問題。
看似磨蹭,然而有必須如此的道理。
片刻之后,幾個人走向政務大廳的另一個柜臺。
靺鞨少女明顯有些心有余悸,她忍不住湊到領路的顧天涯身邊,小聲小氣的道:“師…師父,接下來的柜臺是不是同樣很磨蹭啊?”
顧天涯腳下微微停頓,轉頭看了她一眼,嘆口氣,點點頭,苦笑答復道:“是!”
靺鞨少女頓時小臉一苦,略顯煩悶的道:“僅僅剛才一個柜臺,就浪費了那么多時間,我真是想不明白,為什么要如此磨蹭……”
顧天涯再次看她一眼,語帶教誨的道:“也許站在辦事人的角度去看,會感覺這種磨蹭讓人煎熬,尤其是親自體會過一次后,更是對這種磨蹭深惡痛絕。但是我要鄭重告訴你,這是一種于民有益的良政。”
由于旁邊還跟著那個胖子謝無涯,顧天涯并不想太過透露自己身份,雖然眼下的場合極其適合寓教于學,但是顧天涯仍舊選擇了點到為止的教導,他僅僅說了一點點,就閉口不再繼續說。
然而靺鞨少女真的聰慧,竟然從這一點點之中有了領悟,輕輕道:“我仿佛有些明白了,這個政策為什么是良政。”
她說著停了一停,目光看向大廳中的無數辦事柜臺,又道:“這些柜臺的辦事官員,他們的出身似乎都很高貴。明明出身高貴,但卻俯下身子來做這種瑣碎的政務,想必,這其中有著極為吸引他們的利益。”
“如此一想,原因就清晰了。他們是因為利益才會來做事,而求利之人的心思必然是越多越好。比如,一天辦理幾十上百件政務。”
“這將會導致敷衍了事的局面。”
“偏偏老百姓的事情最不應該敷衍了事。”
“所以寧愿讓他們慢條斯理的去做事,讓他們一整天只能辦成三五件事,但是必須要做到耐心細致,必須要做到沒有一絲漏缺。”
“就比如剛才的那位官員,他連續多次詢問我各種問題,并且每個問題都要問上好幾遍,必須得到我的確定之后他才繼續往下問。”
“我猜,這絕不是他本性如此細致,而是因為規矩的約束,讓他不得不耐著性子這么做。”
“由此我又想到,他在詢問時的那幾次鄭重重復,比如他很是嚴肅問我,申請免息貸款有沒有受到逼迫,當我回答說沒有的時候,他緊跟著又問我有沒有受到誘惑和蠱惑。”
“這些問題看似拖沓和啰嗦,現在想來卻感覺他是被人嚴厲要求如此詢問的。而他鄭重詢問的這兩個問題,恰是流民們最容易出現風險的問題。”
“流民剛剛到達這里,舉目無親滿心惶恐,偏偏他們擁有令人眼紅的補助資格,這必然會滋生某些人的覬覦和貪婪……無論是威逼,又或是利誘,總之一切手段都可能出現,而流民們很容易墜入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