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心情,果然好了許多。
他認為陳正泰這是知道他受到了刺激,所以想要借故安慰他。
而且李祐的謀反,對于李世民的傷害很大,陳正泰將這些記下來,供稿給新聞報,某種程度,也能緩解市井之中對于皇家的非議。
因而李世民感慨道:“這普天之下,唯有正泰深得朕心哪。”
這是李世民的肺腑之言。
雖說自己是個天子,可是即便是皇帝,看著這些群臣,有時候也很頭痛,君子們成天說三道四,今天不滿這個,明天罵這個。仿佛不將李世民罵個狗血淋頭,就不是君子似的。
而性子油滑之人,私心卻往往更重,圍繞在他的身邊,每日阿諛奉承,可李世民是何等精明的人,心知這些人不過是想從他的身上得到更高的位置罷了。
可陳正泰不一樣……
李世民突然對陳正泰道:“侯君集此人,你怎么看待?”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顯然這已成了李世民的心事。
李世民深諳用人之道,他總能輕車熟駕的駕馭著群臣,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對于侯君集,其實他本是很放心的。
畢竟……群臣之中,將軍之中,年紀比李世民小的,且還有能力的人并不多。
至于李靖、程咬金這些,比李世民年齡還大,等再過幾年,無論當初如何善戰,卻都已是垂垂老矣,不知尚能飯否了。
這也是為何李世民格外的器重侯君集的原因,此人是大將之才,倘若哪天他的身子不成了,而太子年紀又小,天下不知多少人對于朝廷虎視眈眈!
太子若是克繼大統,身邊就必須有個能用的人。
只是這一次巡視太原的事,讓李世民產生了警覺,他意識到,侯君集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赤膽忠心,此人有油滑的一面。
油滑其實也沒什么,誰沒有自己的私心呢?
可侯君集的身份而言,卻是不允許其油滑的,因為他能力很大,地位也很高,李世民自覺得自己可以駕馭他,可自己的兒子……能駕馭一個城府很深,卻只曉得一味揣摩上意的侯君集嗎?
陳正泰一聽侯君集三字,其實心里已經了然了。
陛下這是對侯君集產生了懷疑!
陳正泰想了想道:“侯將軍乃是大將之才,可以獨當一面,若是給他一支軍馬,天下能克制他的人,只怕寥寥無幾。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可謂當世名將。”
這絕不是單純的吹捧,實際上,侯君集就是這樣的人。
當然,陳正泰可不只是吹捧侯君集,因為他的話,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
這一下子……卻令李世民的臉色格外的凝重起來。
當世名將。
在軍中很有威望,如今又成了吏部尚書,算是半個太子的岳父。
這樣的人……能力越大,若是德行不好,危害也是最大的。
曹操、司馬懿、陳霸先這些人,哪一個人的能力低了?
李世民頓時明白了陳正泰的心意,他不禁嘆了口氣道:“德才兼備,德在才先,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啊。”
他這一番感慨,顯然是想通了什么,而后看著陳正泰,又嘆息道:“先令他做這個吏部尚書吧,朕另有布置。”
他突然抬頭看了一眼張千:“去查一查。”
張千會意,恭謹地頷首道:“奴遵旨。”
陳正泰心里想,咦,怎么聽著侯君集要倒霉了?不過……他說了侯君集的壞話嗎?
李世民隨即道:“人才的選拔,是慎之又慎的事,朕當初年輕的時候,一味只提拔有才之人,所謂不拘一格降人才,那是因為朕自信自己的才能,遠勝他人,就算有人別有企圖,朕也可以反手之間,令他們灰飛煙滅。可現在……朕年歲已長,感覺到身子大不如從前,此時才發現,人的德行,也是至關重要的事啊!可是太子……總是令朕擔憂。”
陳正泰不由道:“陛下難道聽到了一些太子不好的事?”
李世民皺緊眉頭:“他太心浮氣躁了,也容易輕信于人,不具備洞察人心的能力。這是做太子的大忌,未來若是做了天子,也是做皇帝的大忌。你總是覺得朕對太子苛刻吧,可是……正泰啊,朕若是只一味念著父子之情,令太子繼續浮躁下去,將來他做了皇帝,如何擔當這大唐的天下呢?無數人的福祉,都寄托在了皇帝身上,百姓們盼望著的,就是明君,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安居樂業?如若不然,似那隋煬帝,似那晉惠帝一般,引起了動亂,這些后果,最終還是天下的百姓們去承受啊。”
“朕是征伐出身,南征北戰這么多年,從來不相信天命,也不信什么人天生下來就該做皇帝,這所謂的天命之學,不過是儒生們愚弄百姓的學說而已。朕不信的時候,便起兵反隋,定鼎天下。可現在朕成了社稷之主,固然還是不相信,卻也不會去制止儒生們宣揚這一套。”
“有的東西,你明知它可笑,可現在站在朕的立場,卻不得不用。只是……若是自己也信了,那么就愚不可及了。社稷之主,既不是天命承繼,自然也不是靠一群儒生們宣揚所謂天命所歸,便可以高枕無憂的。朕前些年曾有過立李泰的念頭,也正因為如此!因為朕覺得,李泰的性子更穩健一些,可終究,李泰還是令朕失望了。這一次,朕又受了李祐的打擊,越發覺得,眾子之中,竟無一人未來可以一孚眾望,這也是朕所慮的事,歷朝歷代,二世而亡者,多不勝數,那始皇帝、隋文帝,都是何等的豪杰,可最終的結果呢?”
李祐的事,深深的刺激到了李世民。
哪怕是李祐當真有不臣之心,可若是他本事大一些,謀反專業一點,也不至讓李世民生出此等憂慮。
可偏偏李世民發現,許多兒子都養廢了,德行不好,這是品德問題,品德和皇帝本就沒有什么關系,哪一個圣主明君,是五講四美的人?
只是人愚蠢到了這個地步,就令李世民有所擔心了。
此時,李世民又道:“李祐的教訓就在于,他身邊總是圍繞著小人,每日都吹噓他的功績,使他越來越不知天高地厚,人心不就是如此嗎?誰都不喜聽諍言,而愿意聽從奉承的話,被一群小人所包圍,自然而然,也就沒辦法知道真實的情況了。這也是為何,朕雖對世族一直持續打壓,可對于許多批評朕的人,卻總是留有一線余地了。這是因為,朕有時明知道他們批評朕,是懷有其他的心思,或者是,他們別有企圖,可朕也要容忍,因為一旦對這些諍言者嚴厲處置,那么圍繞朕身邊的,巨再沒有人敢說真話了。”
“朕這些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哪。可是朕可以做到這一點,朕的兒子們……可以做到這一點嗎?看看那李泰,當初以世族馬首是瞻,以為這樣就是順應了民望。看看這李祐,死到臨頭時尚且還沾沾自喜,不能自知。還有朕的其他兒子,朕不說他們劣跡斑斑,可又有誰可以稱之為豪杰呢?朕的太子……李承乾,朕最近總是聽到他在東宮里抱有怨言,總是說,他這太子何其的不易,朕如何如何的苛刻對待他,他卻是不知朕的苦心啊,東宮的人,個個都順從他的心意,這天下若是沒有人苛責他,那么……他便更加的有恃無恐了。最后……他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只是,朕的殷殷期盼,最終卻成了苛刻。朕的愛子之情,卻成了嚴厲管教,不近人情。朕的苦心,卻也付諸東流,換來的乃是抱怨和不滿,說不準將來,會變成怨憤。李泰如此,李祐如此,李承乾也是如此……朕這幾日,真是恐懼到了極點,人們從他們身上得到榮華富貴,溜須拍馬,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便連那侯君集,不也在投機取巧嗎?”
李世民又說到了侯君集,臉色變得格外的凝重起來:“因而朕這幾日所慮的,不是朕沒了一個兒子,不是朕不忍心賜死李祐。朕所恐懼的是……那些甜言蜜語,最終又會葬送朕的兒子……嗯?朕在說話,你又在記什么?”
李世民定定地看著陳正泰,卻見陳正泰又取出了炭筆和紙板,低著頭,刷刷的將紙板擱在膝蓋上,炭筆速記著。
陳正泰道:“陛下這些話,真的太得兒臣的心思了,這些話,兒臣要記下來,回去之后,要好好給公主看看,讓她知道慈母多敗兒的道理,再過一些日子,才好將繼藩那個家伙拎出來,尋一個嚴師去狠狠教導他。”
李世民不禁失笑道:“你這是想拿朕來做這個壞人啊。”
陳正泰苦笑道:“兒臣實屬無奈啊,實在是教子這方面的事,兒臣在家里太沒有地位了。”
“哈哈……”李世民不禁被陳正泰無可奈何的樣子給逗樂了,心情一下子開懷了不少:“其實繼藩還小,也不必對他過于苛責,他才剛剛學語呢,不要過于苛待他。”
人就是如此,說到教訓兒子的時候,忍不住恨得牙癢癢,就巴不得將那些狗東西們一個個拎起來,多給幾個耳光。
可一旦說到了孫兒、外孫的時候,就又是一副嘴臉了,什么大道理,統統都忘了個干凈,丟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就是心疼了!
陳正泰卻很是認真地道:“陛下要管教自己的兒子,兒臣也想管教自己的兒子,道理是相通的。”
李世民倒是理解,頷首道:“那你記吧,不過朕和你說這些,不是讓你記下,而是想知道朕現在該怎么辦才好?”
陳正泰毫不猶豫道:“這事容易,若是陛下不心疼的話,就不要讓太子成日待在東宮,體驗民間疾苦的辦法多的是,與其讓他在東宮之中,每日聽人阿諛奉承,每日抱怨陛下對他的苛刻,倒不如……直接將他送去西寧,待個一年半載,就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送去西寧?”李世民凝視著陳正泰。
陳正泰點了點頭頭道:“其實我們陳家的弟子們,此前也是大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日游手好閑。兒臣為了重振陳家,只干了一件事,便是將這些子弟,統統送去了礦場挖煤。等挖個幾年,結果就什么臭毛病都沒有了。這效果,比多少大道理都管用呢,否則再怎樣拳打腳踢,怎樣教導,也不及這樣的效果。”
張千在旁直接聽的心驚膽戰,忍不住道:“大膽,這可以混為一談的嗎?太子是陳家子弟嗎?”
陳正泰立即道:“這是什么話,太子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和陳家子弟相比呢,張力士這是什么話?”
張千一時無語。
陳正泰想著在家想好好教育兒子都屢屢受挫,心情本就不好,此時張千等于點著了他某個著火點了,于是他繼續道:“更何況,你又沒有兒子,怎么知道陛下和我這樣有兒子的人的心意,教子這等事,張力士還是不要指手畫腳的好,你生了兒子再說吧。”
這話足夠簡單刺激粗暴!
張千仿佛一下子遭受了無數的暴擊,整個人要跳起來!
這已涉及到了人格的侮辱!
不過……他下一刻就泄了氣,因為……此刻他一丁點的脾氣也沒有。
李世民卻是沉吟道:“話雖如此,可是……太子畢竟是儲君,真的可以如此嗎?若送去關外,朕向百官怎么交代?倘若在關外出了什么事故,又當如何?”
這也是李世民最為顧慮的地方。
其實歷來的天子教育自己的兒子,也不是不知道讓他們吃一點苦頭說不定更好。
可是……太子往往是儲君,而這個時代,和后世是不一樣的。
在這個時代,生存條件惡劣,一旦遠行,立即會引發水土不服等問題,一場疾病,或者一次不慎,都可能導致生命的消亡,這并非是可以忽視的事。
也正因為如此,太子必須得和寶貝似的,讓專門的人監看,簡直就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陳正泰則是訕訕一笑,他似乎也覺得,好像這有點不切實際了。
是啊,沒有人能承擔這種意外,尤其是在這個世界,意外的幾率很高。
不說其他的,單說李世民,在歷史上生了十四個兒子,可是還沒有來得及成年便夭折的兒子,就有四個。
這死亡率,還是有著最優渥的條件的皇族,身邊不知有多少的人供奉,更不知有多少天下最頂尖的醫者待命的結果。
若是換做其他人,死亡率更高。
這可是一個感冒發燒,都可能要人命的時代啊。
若是去更加惡劣的環境,稍稍有一丁點不小心,都可能要了人的性命。
李世民想了想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折中的,此事,朕再想想吧。”
李世民隨即道:“說來多日沒見秀榮進宮了,近來秀榮每日都在家中教子嘛?”
陳正泰點頭道:“除了教子,偶爾也會管理一些家事。”
“陳家的事務,想來也是繁雜。”李世民感慨道:“朕的這個女兒,性子比較溫和,若為男子,一定是賢能的人。”
陳正泰尷尬一笑,若是男子,我就討不到老婆了。
李世民卻是突的道:“說到了太子,朕倒是……在想,此時太子在東宮做著什么呢?”
他心念一動,隨即看了張千一眼道:“此時是什么時辰了?”
張千道:“陛下,差不多是未時了。”
李世民道:“那么……時候倒還早。走,一起隨朕去東宮看看吧,朕倒要瞧瞧,太子現在在做什么。這些時日,朕事務繁雜,倒是對他疏于管教了。”
陳正泰倒有些尷尬,他不喜歡這樣,因為李世民的心血來潮,倒有些像后世的老師在自習的時候,來個突擊檢查。
沒檢查出什么還好,一旦檢查出什么,那就糟了。
只是李世民興致來了,自是誰也攔不住,此時提前去通風報信,顯然也已遲了。
陳正泰只好乖乖應命,心里祈禱著李承乾可別干什么惹李世民發火的事才好。
張千立馬去安排好了車馬,沒多久,李世民便領著陳正泰登車。
皇家的馬車乃是特制的,隱私性很好,保護性也很強,木頭里夾著鋼板,用于防止弩箭穿刺,除此之外,車廂里也格外的寬敞。
當然……唯一的缺點就是……它跑不快。
不過李世民對此,倒是無所謂的,因為皇帝出行,本就不可能風風火火。
為了防范于未然,所以這車外頭沒有過多的裝束,不去仔細辨認,也看不出和其他的馬車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這是李世民微服出行專用的,只帶著數十個護衛,自太極宮到東宮其實不遠,這是兩座緊挨著的宮殿群,所以片刻之后,車馬便停在了東宮外頭。
陳正泰下車,便大聲嚷嚷道:“陛下,到了,請陛下下車。”
他這一喊,東宮外頭的衛率禁衛立馬打起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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