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大部分人暫時回家休息,只留下少數值守,呂冬沒有去果園,沿著河邊的路進了呂家村。
他想先到老屋看看。
村里是典型的水泥路,前陣子下過雨,有些地方一腳踩下去,爛泥沒過腳腕。
太東省屬于人口大省,經濟總量連年位居全國前列,泉南是省會,去年還晉升副省級城市,緊挨著泉NS區東側的青照縣,在泉南所有縣里,始終排在第一,多份全國百強縣名單中,也能在八十名左右打轉。
就連太東省和泉南市全力打造的大學城,都在青照縣境內。
按照正常發展,再過幾年,青照縣就會改為青照區。
但年代和社會大環境擺在這里,哪怕以青照縣的經濟,硬化道路也只到了各村村口,村里情況較好的,能自己補貼一部分,修條村中主路。
呂家村硬化了主路集街,從村南口到北邊青照河新橋閘口,過了橋就是馬家村。
這也是古時候青照縣的官道。
呂家村歷史悠久,呂家的家譜能追溯到明朝早期,由洪洞大槐樹遷來。
隨著時代發展,這條官道早已變成鄉村道路,呂家大集的一度繁榮,也淹沒在時代更迭中。
呂姓聚居在村西,像他大伯這樣撐起村莊的一輩,大都批新地基去村南蓋了新房,呂家街基本是些老屋。
呂冬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爛泥路上,看著老街上的青磚房子,如果凌晨決堤,這一切會在汪洋濁浪中化為廢墟。
來到老街南邊,呂冬輕易找到了自家老屋。
跟老街大部分房屋類似,老屋以條石為基,青磚砌墻,青瓦蓋頂,遍布歲月刻痕,不見古樸,只有衰敗。
屋頂長有雜草,隨風而倒。
大門油漆脫落,蟲蛀明顯,門梁上掛著塊干干凈凈的紅底黃字木牌——光榮人家!
默默看了一會,呂冬目光落在鎖住門鼻的大鎖,略作回憶,在左邊墻上摳出一小節碎磚,拿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農村不少人這樣做,主要是窮的沒啥可偷。
進門,有裂紋的老影壁被粗鐵絲捆住好幾個地方,拉在后面粗壯的香椿樹上。
香椿樹的枝杈和影壁之間,綁著小臂粗細的木棍,懸掛著面粉口袋縫成的自制沙包,上面隱隱有拍打印痕。
呂冬過去,嘭的打了一拳,沙包晃動起來。
大堂哥呂春退伍轉業到派出所時,教過幾次軍體拳,中二少年受電影電視影響,弄上沙包瞎練,其實啥也不會,打架始終靠王八拳、力氣大、敢下手。
這些年沒少惹是生非。
回頭想想做過的傻事,臊得慌。
老娘回了果園,不在老屋,呂冬關好大門,來到壓水機邊,倒上引水,用力壓水。
村里早通了自來水,但只在早上和傍晚放水。
有時拉閘限電,傍晚就不放水了。
水位暴漲,沒費多大勁,鐵皮桶就滿了。
呂冬脫掉臟衣服,扔進鑄鋁大盆中,拿起舀子,舀水沖洗身體。
一道道黃色的泥水,順著鋪地的青磚流淌。
手上的傷早已不疼,對農家放養長大的孩子來說,不算事。
清洗干凈,穿上雙拖鞋,呂冬先去他住的東屋穿衣服,仍然是一中夏校服和粗布褲衩。
屋內布設簡單,用兩條長凳外加三塊木板支起的單人床,漆成棕色的桌子和凳子,還有一個父母結婚時買的大立柜。
雙開門的大立柜,中間有半身鏡,呂冬穿好衣服看了眼:小伙子高大強壯,長得不賴,就中分又土又傻,像劉魁勝。
貌似在學校也有個魁勝的外號。
轉身準備走,注意到了墻上的古惑仔海報,呂冬毫不猶豫全撕了下來,反倒是兩張動畫海報下不去手。
那是充滿正氣的紅色機器人和滿身邪惡的白色機器人。
呂冬收回手,將古惑仔海報團成廢紙,留下了柱子和天哥。
出了東屋,呂冬把廢紙扔進舊涂料桶做成的垃圾桶,也將無知扔掉,然后進堂屋,伸手抓住拉線,拉亮電燈。
偏黃的燈光灑滿全屋,堂屋布設同樣簡單,兩把大椅子中間是黑色八仙桌,桌子下面塞著用來吃飯的圓桌,陳舊的馬扎堆放在墻邊。
東西兩邊墻上,掛著幾幅字畫,高低柜上放著青瓷圓罐和白瓷茶杯,玻璃抽拉門后面,還有一摞青瓷碟子,帶著絲古色古香。
這不是老物件,字畫是呂冬去世的爺爺在八十年代末所書所畫,他早年間當過中學老師。
書畫掛在墻上時間長了,畫紙和裝裱明顯泛黃。
瓷器呂冬也有印象,十歲左右時,程立峰的表哥搞來外貿陶瓷,便宜精美結實,附近村不少人買過,但很快被打成投機倒把,那人后來去了南方,再也沒見過。
這家里沒有真正的老物件,或許以前有,但破四舊時全都砸光燒光了。
八仙桌正上方的墻壁不同一般人家,未曾掛中堂,而是一個黑白相框。
相片中的人頭戴大沿帽,堅毅的目光凝視遠方。
呂冬跪下磕了個頭,眼神漸漸聚攏堅毅,就像相框中的男人一樣。
“我會撐起這個家!”呂冬心念前所未有的堅定。
堂屋陷入沉寂,簡易的家具襯托的是一個男人的保證。
呂冬拉燈離開堂屋,回到東屋倒頭就睡,一晚重體力勞動帶來的疲憊,讓他迅速進入夢鄉。
心中掛念水情,這一覺睡得不長,呂冬起床后,太陽還掛在正東方。
簡單洗漱過,呂冬鎖上門,出了村北,上河岸。
沿河岸去果園,青照河水勢仍大,昨晚天黑看不真切,如今放眼望去,將大片水葫蘆不斷往下游送去的黃色激流,距離堤頂也就一米,咆哮的洪水猛獸就在腳下奔涌。
河岸對面,馬家村也有人值守,那邊承受的壓力同樣不小。
來到昨晚奮戰的地方,李文越就坐在沙袋上,緊盯著河水堤岸。
“你沒睡?”呂冬停下來問道。
李文越頭發垂落,習慣性甩頭,帶著無奈說道:“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昨晚除了敲鑼叫人,啥都沒干,村里這情況,總要出份力。”
兩人光屁股一起玩到大,從育紅班到高三全是同班同學,他有話就說:“你轉性了。”
呂冬翻了個白眼:“我也有靠譜的時候好不好!”他趕緊轉話題:“有沒有好消息。”
“剛三爺爺來過,他說上面打電話了,水庫不會再提閘。”李文越說話聲音不高:“暫時保持現在流量。”
他突然笑了:“還件事,咱寧秀鎮鎮長一早從縣城過來,車在高速路橋洞積水里趴窩,后面車全給擋住了,建設叔帶人去了。”
呂冬搖頭,高速路橋洞下雨積水,早就是困擾青照縣農村地區正常出行的老大難。
“我去果園吃早飯,你吃了嗎?”
李文越擺手:“吃過了。”
呂冬下河岸,朝果園走去,隔著老遠就看到了果園里熟悉的青磚青瓦建筑,房屋不但高大,屋脊還有不知名神獸坐鎮。
那神獸冷冷盯著地面,莫名陰森。
這是呂家村的骨灰堂,旁邊低矮許多的屋子,就是果園的住處。
因為父親呂建軍的關系,村里非常照顧他家,也當作守骨灰堂,村里不給錢,但二十多畝果園只收很少的承包費。
不過社會經濟環境擺在這里,更多的還要靠自己。
果園栽種的是國光,近些年紅富士大行其道,國光賣不上價。
這年頭,農民種地掙不著幾個錢,果園一樣,村里低價承包給你,不可能給代繳公糧。
二十多畝果園,僅公糧就是巨大成本。
種果子種到交不起公糧的,大有人在。
呂冬順著酸棗枝扎成的外墻來到果園門口,進去后看到了老娘胡春蘭。
四十多歲的人,因為常年勞作,皮膚粗糙紅黑,頭發中夾雜著些許銀絲。
“冬子,快來吃飯!”胡春蘭看到了兒子。
呂冬有千言萬語,最后全匯聚成一個字:“媽……”
胡春蘭問道:“這是咋了?”
“昨晚水大,擔心堤垮了……”
呂冬還沒說完,就被胡春蘭打斷:“凈說些不吉利話。”她指了指樹蔭處的小桌子:“過去吧,我給你端飯。”
呂冬沒有過去,陪著胡春蘭一起端了菜和飯碗出來。
菜有三個,西紅柿黃瓜炒雞蛋,豬耳朵拌黃瓜,油炸金蟬,遠超家里正常飯菜標準。
“媽,你也吃。”呂冬招呼老娘:“早晨,隨便做點就行。”
胡春蘭拿起筷子:“你昨晚下大力,多吃點。哎,這樣才好,村里對我們一直挺好,有事你也要頂上去。”
她催促呂冬:“你快嘗嘗,豬耳朵是我去程立峰肉食店買的,昨晚新鹵的,他家做的下水一向好。”
呂冬吃了塊豬耳朵,脆骨咬的嘎嘣響:“我覺得吧,還是你煮的豬下水最好吃。”
說到這個,胡春蘭當仁不讓:“呂家村擅長這手藝的人不少,咱家算數得著的。但不過年不過節的,也不能買下水鹵。”
她把那盤金蟬往呂冬這邊推了下:“嘗嘗,你打小喜歡,這兩天果園里抓的。天一熱,雨水又多,知了猴到處爬,昨晚門口涼快,還有個爬我鞋上。”
呂冬能看到,周圍地上有很多食指粗的洞,大多是知了猴爬出來留下的。
由于骨灰堂的存在,這邊很少有人過來抓,果園十多年了,樹又多,這東西用泛濫來形容都不為過。
對果園來說,知了是害蟲,一度還上過農藥防治名單。
胡春蘭又說道:“我看到你大伯了,讓后天晚上過去吃飯,你大哥回來。呂春剛調到大學城派出所,難得歇班……
“國光賣不上價,承包冬天也到期,鎮上開會,讓各村集體果園改種紅富士,這些老樹都要砍,咱這條件等不起新樹下果子,這季過完就不承包了,再尋別的營生。”
聽著老娘的嘮叨,吃著家里的飯菜,呂冬心中滿滿都是幸福感。
曾經他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幸福時,卻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