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正午時分,火辣辣的陽光直照下來,在滾滾滔滔的河面打出萬道鱗光,也烤得亂石河灘都幾乎要融化了,到處閃耀著灼人的白光。
鴇婆子死了,她帶來的團防局死傷殆盡。
望著河灘上的斑斑血跡,謝宇鉦不由得一陣恍惚,在后世的時候,自己就覺得這些人販子和逼良為娼的惡棍們,全都罪該萬死......看來,這民國也不全都是一無是處呀,至少今天就相當的痛快,不是么?
這時,幾步外突然傳來牛二的揶揄:
“原來,你就是萬泉山礦上的閻王爺?那可好得很呀。有了你,這夾江口,才做得成這個修羅道場!”
卻見牛二嬉皮笑臉地罵著,指揮著疤貍子等人,押解著幾個綢衫漢子過來。
謝宇鉦冷眼一掃,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不禁哆嗦了一下,還隔幾步遠,就噗通一聲,跪拜下來,眼角抽搐著,哀聲央求:
“這位掌盤的,我們大家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可不比這些湘東佬……”
“你姓閻?是萬泉山礦場上的……打手頭兒?”謝宇鉦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
“是,哦,不是。小人就在那礦山做個管事,混口飯吃。”
閻管事眨了眨眼,抬頭瞥了高高在上的年輕人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呀,要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眼前這個斯斯文文的學生娃兒,竟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兒?!
他念頭剛剛轉過,背后忽的一陣風響,一個槍托結結實實地砸來,叭的一聲大響,他覺得脊梁都裂了。與此同時,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
“好好回話,再敢胡亂看,大爺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
“是,是。”閻管事連忙點頭哈腰,表示順從。
“還敢回頭,我看你是找死!”
牛二斥道,雞窩配合地一揚手,槍托又猛砸下去。
叭的一聲大響,閻管事覺得整個肩骨都開裂了,他不由得慘叫一聲。
“別打了,先讓人說話。”謝宇鉦止住了雞窩,目光漫不經心地逡巡著一河兩岸。
這邊河灘上,那些被解救了的婦女孩童,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咋的,三五成群,相互簇擁著,隔著十來步遠,怯生生地望著謝宇鉦等人。
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被家人賣了抵債的,這一次雖然獲救了,但從此也只怕是有家難歸了。
所以,有好些有經驗的土匪,這時候都難掩內心的竊喜,時不時打量著那些婦女們,一個個心道:那駱家的女人,你謝指揮不讓大家動……那眼前這些個無家可歸的女人,你總不能趕跑了罷?爺們兒也不用強,一個個哄回山寨去,看你還有什么話說?
謝宇鉦掃了這些土匪一眼,對他們的喜形于色無動于衷,目光看向對岸,落在了那些得救的壯丁身上,心里不由得一動,看他們中大多數人身強力壯……此番打冷水坑,糾云寨損失慘重,這補充的兵源,看來有著落了。
對岸的亂石間,有一個匍匐爬行的身影,吸引了謝宇鉦的目光。這人正負著一個龜殼般的石盤,艱難地爬向風車坳方向——正是那賭坊的賬房先生,人稱有叔的老兒。
謝宇鉦驚覺過來——那風車坳賭坊,以及賭坊的老板樂萬通,才是這一次行動的終極目標。
他收回目光,冷冷地睥睨著腳前的閻管事:“早聽人說,你好事做盡……今兒也是你的造化,撞上了我們……我問你,這萬泉山礦場產什么,產量如何……有幾個老板,都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凡是你曉得的,都說出來吧,看能不能救你的命。”
閻管事聞言,哪敢怠慢,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說了起來。
原來,這萬泉山,是個金銅伴生礦,剛開始挖掘時,確是個銅礦,但實際上,自從挖開挖深了后,又發現了金礦床,今年以來,那金礦的產量,反而遠遠多過銅的產量!
“很好!”待閻管事好容易說完,謝宇鉦及時夸贊了一句,然后話風一轉,冷冷地問,“閻管事,聽說這些賣身的礦丁,總是偷奸耍滑頭,不好管理吧……嗯,我問你,今年,死在你手頭上的礦丁,有幾個了?”
“………”閻管事聽了這話,臉嗖的一下,變得蒼白,嘴唇囁嚅著,“掌盤的明察,我閻某人,從來不打罵礦丁,今年礦上,出了幾次塌方事故,干活又……又勞累,是死了幾個人,但那都與我無關呀。掌盤的要是不是信,你可以殺到礦場上去問問,閻某人但說了一句虛話,天打五雷轟!”
“到礦上去問問……”
謝宇鉦睨了閻管事一眼,又見牛二手上握著一支嶄新匣子槍,顯然正是繳獲自這閻管事,便笑了笑:
“呵,看來這萬泉山的護礦隊,裝備挺好,人手挺足!本來嘛,閻管事,你送了個礦給我,說什么也不能太為難你……但吃了你這一嚇,我倒還真是不太敢老虎嘴邊捋虎須……”
說到這兒,謝宇鉦嘆了一口氣。
“……依據目前情勢看來,我這萬泉山金礦銅礦,也只能先交給他們打理打理了…!行罷,我的話問完了,我看這牛爺等人,還有很多話堵著,不問不快。你就配合一下罷。我先過河去收隊,待會兒,還要去風車坳樂大財神那兒,趕中午的席面。”
謝宇鉦說著,轉向眾人,發出收兵過河的指令。
就聽后面牛二的聲音響起:
“閻管事,你送了一個礦給這謝先生,我們雖然眼紅,但也莫可奈何。只是,如果你想我們當你的救命恩人,只怕也得多多少少意思意思!”
“啊……二位爺,小人貧苦出身,也就在萬泉山替人看門,混口飯吃……嗯,隨身倒還有二三十塊大洋,都在對岸一個兄弟身上帶著,那兄弟已經中槍死了,讓人去一摸就曉得,我并沒有說謊。”
“行了。雞哥,我看也別審了,榨不出多少油水來,早先這閻管事說了句話,倒令兄弟我刻骨銘心。”
“哎呀,牛兄弟,什么話讓你心頭過不去?快說,快說。這兩天,老哥虧欠你不少,老哥都依你的。”
“多謝雞哥。也沒別的大事,就這閻管事剛才說,說要把兄弟我綁上大石,沉到江里去……”
“這主事不錯呀,牛兄弟。哪還廢什么話?來人哪,把這姓閻的綁上石頭,拖到江里去祭江,足以保吃這條水路的人們,整整一年平安。”
眾人過了渡,謝宇鉦就讓那些預備礦丁集合,正在訓話,鼓動他們上糾云寨當山大王,牛二的聲音又在剛靠岸的筏子上響起:
“謝先生,謝先生,你要招兵買馬,我不反對。但這里頭有幾個人,可得交給我。”
謝宇鉦頭也不回,沒好氣罵道:
“你娘的,怎么哪哪兒都有你?今兒要不是老子,你準給拉到礦上當黑工了……你怎么還這么跳呀?還敢搶老子的人?”
謝宇鉦的話音剛落,面前隊伍里,有幾個家伙忽地驚叫一聲,忽啦啦起步就跑。
他們本來被鐵鏈栓在一處,像相互纏繞的螃蟹一樣一團兒。此時,那鐵鏈鏈,雖被糾云寨的土匪砸斷,但沒有工具,那鑰匙又在閻管事身上,所以,到現在他們仍拖著斷成幾截的鐵鏈子,嘩啦嘩啦地甩動著,四散奔跑起來。
謝宇鉦愣了愣,不由哈哈大笑:“原來你們是樂萬通派來的臥底呀,騎兵隊,上馬。”
這時候,身后那牛二又向對岸狂呼起來:“定生哥,快回來,你到哪里去?”
轉頭看時,就見那個如山如岳的身軀,正環抱著那死去的娟兒,拖著鎯嗆嗆的鐵鏈子,直向亂石灘的盡頭,踽踽行去。
三角灘頭,兩條大江咆哮撕咬著,迅猛地沖撞在一起。
盛夏的陽光下,只見亂石穿空,峽風嘯岸,卷起一堆堆驚濤駭浪,雪花爛銀一般,勾連著巍巍長嶺、藍天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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