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千人的逃跑隊伍,像潮水一樣涌過月輝黯淡星光寥落的曠野,景象蔚為壯觀。
眼見面前的山坡有一大群人,跑在前面的團丁們,不分青紅皂白,一邊跑動,一邊端起槍蓬啪連聲的摟了火。他們人在跑動之中,毫無準頭,開火也稀稀落落,子彈也不曉得打到什么地方去了。可這種神經質的開火,還是嚇了人一大跳,紛紛叫罵著,端起武器,便要加以還擊。
歸師勿遏!
敵人雖然亂了建制,但人數仍是紅字頭的八九倍之多。加上紅字頭在幾個民團的重兵圍追堵截之中,艱難地熬了三四天,部隊上下早已精疲力盡、彈盡糧絕,
此時自然無力阻攔。紅字頭的指揮官是個營長,姓周。見這模樣,這位周營長連忙下達命令,讓大家讓開大路,避到了山坡之上,保持警戒。
爭論仍在進行!
最后,還是謝宇鉦作了個和事佬,調和了雙方的矛盾。
他指著坡下放了羊的兩個民團,對周營長說,這些民團自由散漫慣了,也就打打順風仗。現在跑了兩個團,至少少了一半人馬。那特派員手下能叫得動的,也就剩下駱紹瑜一個龍泉靖衛團和那個什么炎攸團防局,那炎倏團防局客場作戰,積極性不高。真正能頂事的,也就駱屠戶的龍泉靖衛團。
可龍泉靖衛團前陣子在打鐵鋪被我們糾云寨吃掉了一個連,這一次又免不了要留點人看家,現在估摸駱屠戶手里,頂多也就五六百人。
那特派員來自南京,名頭很唬人。但打仗還得靠地方上的民團。如今桂陽團防局和蓮永靖衛團逃跑了,那特派員豈能甘心?我賭他知道消息后,會帶著衛隊,親自來追。
如果所料不差,我們迎頭撞上去,鬧不好能兜個正著呢……
周營長認為,謝宇鉦這說法過于樂觀了。
可以說,純屬拼運氣。
但謝宇鉦強調說,運氣是一方面,但何嘗又不是一著出奇制勝呢?
誰能想到,已經突出重圍的紅字頭,居然還敢兜轉頭來,去主動襲擊人槍都比自己多的隊伍。
這就叫出奇不意。
地方民團訓練裝備都非常一般,他們的凝聚力,一靠鄉土觀念和人情面子,二靠獎賞和打順風仗。要是能在他們意料不到的時間和地點,出奇不意地給他們以爆頭痛擊,鬧不好就此改變了敵強我弱的根本性的態勢。退一步講,就算沒達到預期目標,但脫身當不成問題。
最后,謝宇鉦又說,這次他從贛州回來,帶了好幾千子彈,數箱手雷,還……還有幾箱盤尼西林……就藏在不遠的村子……并且,山寨中也有不少槍支彈藥,要是紅字頭幫忙打好這一仗,那些彈藥槍支,就兩家平分了也沒什么打緊。
這時候,眾人都已經知曉,昨兒下半夜之所以能突出重圍,全仗謝指揮一行人俘虜了兩個民團的頭頭。
周營長也暗暗佩服。
此刻,謝指揮嘴里的說的子彈、手雷、盤尼西林……又令他陷入了沉思。
要知道,紅字頭一慣就缺衣少食,槍彈奇缺。又是一連數天激烈戰斗,彈藥消耗得就快要見底了,傷病員卻迅速增加,可恨的是,無論是彈藥還是戰斗人員,都根本得不到補充。
周營長心想:大隊人馬已經在兩天前,西出湘南,向西而去。自己這一小隊人馬,匆匆趕去,再是遭遇一場兩場類似的戰斗,一個不慎,便是個全軍覆來的下場。
就在周營長沉思的當口上,旁邊的三哥察顏觀色之下,決定給紅字頭來一個釜底抽薪:他馬上要求那些已加入紅字頭的兄弟,立即回歸山寨。
他說當初大家可是發過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現在山寨有難,需要他們。
三哥一邊說,一邊到隊伍里去,一個個地拽人。前些日子跟著瘌痢虎加入紅字頭的那些新戰士,都或多或少還有親友故舊在山寨,現下陡然面臨這種局面,全都不知怕措。被三哥連吼帶拽地,沒多久就提溜出來六七十人。
周營長見狀,立即做了決定:“好。我們便回去看看,希望能救出那斷后的劉主任等人!”停了停,他望著近在咫尺的謝宇鉦,說:“你可答應了啊,那些槍彈,兩家平分!別到時候你又來反悔!”
“你放心!”謝宇鉦見他回心轉意,便爽快地答道,“你們漢陽造多,我這次從贛州帶回來的,也就七九子彈多,你要喜歡,全都給你!”
談妥后,人馬迅速在山坡上整好隊,然后立即出發。
一邊走,三哥又為兩支人馬的指揮問題,跟那周營長發生了分歧。
周營長提出,他的職銜最高,該他當指揮官。
三哥卻大不以為然,輕蔑地道:“職銜高?指揮水平就一定高么我看只怕未必!你們紅字頭號稱一千人馬,可幾個民團都扛不住!我們謝指揮呢,帶著一百男女老少,就將那駱屠戶的老巢給端了,繳獲槍支彈藥錢糧馬匹無數!”
說到這兒,他停了停,又大聲道,“昨兒,昨兒,謝指揮憑著區區八九條人槍,就硬生生地解救了我們這么多人!”三哥越說越來勁,到得后來,整個人都眉飛色舞起來,“周營長,你倒說說,這到底哪個水平高?”
周營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哈的一笑,道:“行咧!你說服我了。這次行動,我們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暫時聽命于你們謝指揮,行了吧?”
三哥得意地揚了揚眉,伸手過去,攬了攬周營長:“周營長,你也是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三哥說著,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你放心,周營長。雖然敵強我弱,但只要把人馬交給謝指揮,他就能給你打出花來!你就瞧好了吧。”
“嗯嗯,好,好。那我老周就等著瞧好的了。”周營長一邊大踏步往前走,一邊敷衍著三哥,忽地攬過三哥,也壓低了聲音,“三哥,咱們山寨里頭,真的還藏有不少槍支彈藥?”
豈料三哥沒理他這一茬,反而大聲嚷起來:“大家伙聽好啦,周營長同意了,這一次行動歸我們謝指揮指揮!”他一邊嚷,一邊到處打量找人,“謝指揮呢?”
“謝指揮早帶人走前頭去了,”有人回答說,三哥聽出這是山寨里的一個弟兄,只聽他言語里滿是自豪,“謝指揮說,他對靖衛團熟,這一次行動,他來指揮!”
正行之間,前頭一騎飛馳回來,拂曉前的晨風有些兒涼意,馬兒蹄音急促,鬃尾飛揚,馬上騎士身手矯健,周營長一眼便認出,這是糾云寨的人,一時間心里有些驚訝,也有些佩服。
飛騎轉眼間來到近前,來到兩人面前,從馬上跳下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來,令人稱奇的是,這孩子面目俊秀、神情剽悍,肩背上兩叉背著兩支長槍,周營長認出其中一支是花機關,另一支他叫不出名字,似乎是支馬槍。就見他拱手抱拳:“長官,三哥,我們探馬隊發現了新情況,謝指揮請你們立即過去,商量敵情!”
商量敵情?周營長點點頭,回頭看看跟在身后的二百余人,不禁無語苦笑。
旁邊三哥卻伸手扯住這個孩子:“盧清,到底什么情況?”
“謝指揮沒說,三哥,我先回去,你和這位紅長官快些來!”這叫盧清的的孩子,年齡不大,行事卻極為干脆,只見他拱手說完,掖了掖腰間,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一轉身,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馬腹,飛馳而去。
也就到了這時,周營長才會過意來,這叫盧清的孩子,腰間竟然也別著一支手槍。他突然想起,前天下午,那支直接殺進包圍圈的綠林武裝,當時那火力也迅猛得讓人吃驚……想到這兒,他心里差點兒笑出花來:哈,這糾云寨確是富得流油哈,光一個半大孩子,背上背了兩支好槍不算,腰間還別著一支防身用的手槍……看來,部隊的補充,這一回有著落了。
三哥哈哈大笑,信誓旦旦地說,說這謝指揮肯定又發現戰機了。“走,我們快些過去!”
周營長半信半疑,招呼幾個連排長,匆匆跟上。
一行人小跑著,越過兩道長坡,見到了正在路邊一株大樹的謝宇鉦。
他正在用樹枝兒在地上畫圖。
七八名荷槍實彈的牽馬騎士,正站在他身后,圍成一個半圓。周營長已經知道,這支小小的隊伍,就是這個謝指揮的探馬隊,同時兼作衛隊。
探馬隊抓了一個俘虜,探來的情報,非常有價值!
原來,昨晚紅字頭突圍后,那特派員聞訊勃然大怒,立即帶衛隊前來,要捉拿撤圍的兩位團總。
兩位團總心下惶恐,不免杯弓蛇影自相驚擾,不等這特派員來到,居然立即就帶人撒丫子跑了。
那炎攸團防局本來跟駱紹瑜一起合圍斷后小隊的,這會兒因為不明真相,正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呢。
駱紹瑜則對包圍在河邊高地的斷后小隊,展開了瘋狂的進攻!
炎倏團防局便向特派員進言,說這河邊高地上區區數十個敵人,不足為患。需要注意防備的是西面,為了堵逃截漏,也為了防備那逃出重圍的紅字頭殺一個回馬槍,炎攸團防局愿意擔此重擔,向西前出數里,建立陣地。
特派員同意了,并派出譚楚為觀察員,帶了一個觀察小組,和團總一起,率軍進駐西邊一個險峻的小山村。
現在,探馬隊已經探聽明白,這個團只留了兩個連值班警戒,其余的人馬全都闖進了百姓家里,呼呼大睡起來。
謝宇鉦決定,拿這個炎攸團防局開刀。
情況通報完畢,謝宇鉦請求三哥出馬,撿選一支精干的小分隊,預先潛入村莊,接近炎攸團防局的指揮部,一俟戰斗打響,就混水摸魚。
周營長打心眼里贊成這個作戰計劃。
所以,他同意了。
隨行的幾個連排長也同意了。
隊伍迅速展開。
當兒,天上的月兒愈加黯淡,天地之間變得更加晦暗。
山川河流,曠野村莊,也都愈發模糊起來。
隊伍迅速展開,急行軍前進,力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發起進攻。
周營長和謝宇鉦很快就來到了村旁的一處林子里,隔著一條小河,等待著三哥的探馬隊穿插到位。
然而,村子里很快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
村里的巡邏隊大聲喊叫著涌向狗吠的地方。
謝宇鉦輕輕拍了拍周營長的手:“我那些子彈,就在這村子里邊,現下咱們去取了來。”說著,他就帶著一班人員,連鞋襪都沒脫,就涉水過河,消失在對岸的桑林里。
周營長帶著另一班人,貓著腰沿河急走一陣子,到了村口木橋處。
木橋對岸影影綽綽,晃著幾個人影。根據情報,那是駐守村口的一個班團丁。
村里的戰斗很快打響。
火舌亂竄,閃光頻仍,爆炸聲一聲接著一聲。
橋對面的團丁紛紛跳起,往村里張望。
周營長一揮手,兩個偵查班戰士手持大刀,悄無聲息地摸過橋去,周營長拎著手槍,帶隊緊緊跟在后面。
“哪個?”橋對面響起一陣喝斥,接著就是嘩啦啦一片拉動槍栓的聲音。
兩個偵查班戰士倏地分開,一左一右地迅速接近,沖進人群,揮起大刀片子。
慘叫連連響起,有的團丁剛剛拉好槍栓,此時卻根本抬不起槍來對付貼身的對手,慌亂中“砰”的一聲,火光迸濺,卻已走了火。
周營長迅速接管了村口的木橋。
這當兒,村里村外,已經火光大亮,槍聲綿密響起。
周營長正要率隊沖進村里,卻聽偵查班戰士指著東邊驚呼:“營長,敵人的援兵來了!”
順著戰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周營長這才發現,這當兒東邊天際已經大亮,天地山川,曠野村莊,樹林人家,全都迅速清晰起來。
涼爽的晨風中,一隊騎兵正奔馳在田野間的大路上。
周營長只瞥了一眼,就知情況不妙。
“準備戰斗!”
“點火燒橋!”
眾人手忙腳亂地從農戶屋檐下拖出大大小小的茅草捆、灌木和小喬的干枝柴捆兒,匆匆忙忙地往橋面堆放。
來敵速度極快,很快來到近前,那是一隊荷槍實彈的騎兵,雙騎并轡而行的情況下,整支隊伍仍拉出足足有三四百米長。憑經驗周營長知道,來敵怕得有百騎之多。
木橋處冒起濃煙時,那兩列騎兵已經來到三百多米處,一個個擎出了騎槍。
叭勾!
噠噠噠!
來敵全都頭戴鋼盔,肩背騎槍,腰懸馬刀,統一制式服裝。
中央軍!
騎兵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