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夫回過神來,忙不迭地請謝宇鉦上車,恭恭敬敬地問過目的地,然后拉起車兒飛跑。
為了隱妥起見,謝宇鉦在中途又換了兩趟車,待回到咸魚巷,侯四早派阿海候在巷口,請他去到一處老屋相見。
謝宇鉦進屋卸了妝,然后坐上阿海的黃包車,在一片老城里頭七彎八拐,來到一處老宅子。
老宅子前守著兩三個人,見阿海拉著謝宇鉦來到,連忙飛足入內稟報。
侯四聞訊,親自帶人來到大門口迎接:“哎呀,謝老板回來了,真是萬千之喜呀。”
他眉花眼笑、抱拳過頂,歡喜之意溢于言表。
謝宇鉦自認今兒表現不錯,但見他居然如此興師動眾,也不由著實有些意外,連忙回禮,笑道:“侯四哥,你折殺我了……”
“哪里,哪里,是我侯四有眼不識泰山了。”
侯四哈哈笑著,連連搖頭,一對招風大耳像蒲扇般展動,
“侯四雖然早就猜想到……我們謝老板不是一般人,但沒想到,居然真的是猛龍過江,想我侯四……在這金陵城一角坐井觀天,當真是小瞧天下人物了。”
他哈哈笑著,一扭那肌肉發達的脖頸,轉向身邊眾人吆喝道,“弟兄們,歡迎謝老板歸來!”
簇擁在他身邊的眾人得令,個個神情鄭重,紛紛抱拳行禮,高聲喊道:
“————謝老板好!”
“————謝老板好樣的!”
“————硬錚啊,謝老板!”
一時間群情激昂、歡聲雷動,個個神情親熱,好像是迎接多年的老友歸來。
熱烈的氣氛,讓人頗受感染。當此大庭廣眾、眾目睽睽,只見謝宇鉦拱手為揖,環歷一周,面上含笑:“兄弟們好,兄弟們過獎了!”
等他施禮完畢,侯四迫不及待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他攬過,摟著就往屋內行去,邊走邊笑:
“謝老板,你今天可真的驚到老哥了……走走走,飯菜馬上就好,咱們哥兒倆先進屋坐坐,然后再好好喝兩杯!”
一眾人圍上前來,擁入廳內,將謝宇鉦擁到首席坐了,侯四在主人位置相陪,早有人端茶上來,正啜飲著,一位青皮從外面進來,來到侯四跟前,耳語了幾句。
侯四側著肥頭大耳,聽了幾個字:“怎么?什么人來請?哎呀,”他大手一擺,“你直接跟謝老板說!”
這名青皮看向謝宇鉦,連連點頭哈腰:“謝、謝老板,外面有、有一輛轎車,找、找你的!”
“轎車?”
謝宇鉦聞言一愣:
自己來南京……不過一個來月,也就結識了林青和寧子兩個,這兩貨兜里比臉面還干凈,又到哪去弄輛轎車來?再說了,自己也只告訴過他們,自己住在下關,并沒有告訴他們具體位置呀?
更別說,現下自己還在侯四哥的地方?
廳內眾人聽了,全都滿臉艷羨地望來。
這年月,轎車可不常見。整個金陵城,也就在使館區和國府附近,能經常見到一些達官貴人乘坐進出,就就以繁華著稱的夫子廟和下關大馬路上,也不多見。
下關地面上幫派林立,混得風生水起的,也有那么好幾家。
數來數去,除了那有軍方背景的廣佬幫、有國府退隱大佬坐鎮的五湖幫、有英吉利洋人撐腰的南通幫等幾個寥寥幫派,其他大多數幫派的幫主們,還大多是以免費的黃包車代步。
比如,眼下坐在廳中主位上的侯四哥,作為下關街面上的本土派代表人物,當年出道時,一對拳頭打遍下關無敵手。就那勢大財雄的廣佬幫、深藏不露的五湖幫、挾洋自重的南通幫……等等等等大大小小外來幫派,有一個算一個,初來乍到之時,也要備著紅錢禮物上門拜見,得到認可,那才算在下關立住腳跟。
然而,由于一直恪守著下關傳了百年的老規矩,開幫立派,只求保境安鄰,于是也就一直沒多大發展。
油水不足,轎車自然是沒有的。
他又一慣仁義為先,甚至連街頭巷尾的免費黃包車,都不大愿意蹭。
所以,巡街時他基本上就是安步當車,也就是以自身的11號代步了。
現在,坐在客席上的謝老板,看上去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昨兒剛剛丟了一大筆錢財,眾人都以為他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肥羊。
今兒在熱河那邊的表現,卻讓一干混街面的漢子大感驚佩……眼下,竟然又有達官貴人,巴巴地找上門來請見……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謝宇鉦心念轉過一轉,才幾乎確定,外面等著的,十有八九是國府那個顧秘書派來的人,心忖:這國府辦事人員就是厲害,竟然找到這兒來了。
于是欠了欠身,望向侯四:
“四哥,可能是新結識的朋友找我,我出去一下。”
“好,我陪你出去。”
侯四直起腰來,哈哈笑道,
“謝老板,你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呀,在這兒坐這一會兒工夫,外面就來了一輛車找人,走,走走走,帶我去看看。”
一行人又簇擁著兩人,來到門口,就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門外幾步外,兩名身穿藏青色中山裝的青年人,在車旁侍立等待。
正是昨兒送謝宇鉦回來的那兩名年青人!
此時,兩人見了謝宇鉦出來,立即臉露喜色,其中一人迎上前來,恭敬地相請:
“冒昧了,謝先生。我們鄭組長昨兒的手術非常成功。今天醒來,第一個就嚷著要見你!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想請你現在過去一趟?”
他們語氣極其恭敬,態度十分謙卑。
對昨兒在城外孝陵衛路邊酒店里那一場驚魂,謝宇鉦至今仍心有余悸。想那鄭爽鄭組長,能力出眾,行事大膽又謹慎,可算十分優秀了。
但想不到的是,日諜竟然如此狡猾兇殘……鄭爽兩名手下當場殞命、為國捐軀,鄭爽本人身受重傷,林青滿臉是血,寧子肩膀上也中了一槍……
謝宇鉦本來打算今兒抽空去醫院,看看他們的。
可昨兒一回來,就攤上這么一攤子倒霉事兒,才暫時將擱置下來。
現在,聽到忠勇果決的鄭爽終于手術成功,安全無恙,謝宇鉦不禁臉露微笑,只是,馬上又想起林青和寧子在醫院,林青被那高橋砸破臉面,當時就已鮮血淋漓,寧子肩膀中槍,也不曉得兩人進了醫院外,情況是否好轉?
于是,當面眼的中山裝年青人一說完,謝宇鉦立即應道:“好!我正想去醫院看看他們呢。”
說著,他轉過臉來,望著肥頭大耳的侯四,“侯四哥,朋友因傷住院,我得先走一步,去醫院看看他們。”
侯四混街面多年,閱人歷事無數,眼見來人身形干練,行事毫不拖泥帶水,一望便知是軍政方人員,開來的汽車又無牌無照,擋風玻璃上還倒擱著一張長方形的紙兒。
侯四一眼就認出上頭隱隱有兩個反向的字樣,依稀是“國府”兩字,他馬上就斷定這是一張通行證……他不禁又瞟了瞟身邊的謝宇鉦,心道:看來這謝老板,可不僅僅是一條過江龍呀,保不齊,他那手里頭還握著通天的牌面!
想起近來對自己步步緊逼的江北佬,侯四就一陣頭疼。那伙江北佬,半年多前也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就冒了出來,在下關地面上橫沖直撞,一點兒江湖規矩都不講,近來街面上有一些謠傳,說江北佬他們早就盯上了侯四的地盤兒——下關最富庶的東北角一帶。
侯四還聽說,那江北佬后面的老大是滄州人,是一條相當了得的河北漢子。這一段時間,侯四一直在揣測江北佬他們會怎么樣出招兒呢,眼下從謝老板財物失竊這件事兒來看,只怕這幫江北佬他們,已經開始投石問路了。
想到這兒,侯四又掃了來人一眼,然后拍了拍謝宇鉦的肩膀,凝重地點了點頭:
“本來,還跟你好好喝兩杯呢,既然朋友有恙,那就先去看看……回頭咱們哥倆再好好喝……不過,既是去醫院探看,還是備上點兒禮物吧。”
他轉過肥頭大耳,向跟在身邊的手下喊道,“來呀,給謝老板備上點禮物兒帶去,嗯,老六,封上些銀元,哦,對了,順便將那兩支老山參也捎上!”
瘦子馬上率人飛跑進去。
謝宇鉦再三推辭,說朋友之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侯四可不管這么多,只見他向兩名中山裝青年笑了笑,表示謙意
等兩名中山裝笑了笑,表示理解時,他又一把攬住謝宇鉦,說禮多人不怪,他侯四備的禮物,包管方便出手,不掙人場掙氣場。
在場眾人聽了,無不發出會心一笑。
不一會兒,就見瘦子捧著一個精美的木盒子、另一人拎了一個嶄新锃亮的皮包出來
侯四接了,鄭重地送到車上,待謝宇鉦上了車,他又向兩名青年各塞了個紅包兒,然后才樂呵呵地和一干手下列隊相送。
倒弄得兩名中山裝青年滿臉通紅,手足無措。
謝宇鉦再三勸解,他們才恓惶地接了,再三相謝,忐忑不安地發動汽車。
謝宇鉦又讓侯四幫忙照料咸魚巷的住處,免得盧清盧婷兩人回來見不著人著急。
然后,黑色的汽車就顛箥著駛出巷子,來到大街上。
汽車一路向東南方向疾馳,不多時來到陸軍總醫院,找到住院部,上了三樓特別病房,見到了病床上的鄭爽、寧子,以及林青。
昨兒在那酒店里頭時,林青受的是砸傷,是三人中傷勢最輕的一個,但是,現在他卻滿臉裹著紗布,平臥在床,昏睡未醒,好像一只蠶蛹兒。
寧子肩頭的彈頭已被取出,也裹了紗布,平躺在床上,安靜睡著。
鄭爽是肩背中槍,所受的傷是三人最重的。昨兒剛送來時,接手的醫師一度認為十分危險,此時彈頭取出,將他胸膛肩背上都纏上紗布,倒顯見他最生龍活虎,跟昨日也大不相同
——光著兩支胳膊肘兒,斜臥在床,一對目光溜溜直轉,緊緊跟隨著正給林青換吊針藥水的護士,或許是見護士手腳嫻熟,笑道:
“咳咳,護士妹妹,你什么時候再給我來一針呀?”
“鄭……鄭組長,你不是上午剛打過么?”小護士似乎不大習慣男人這種目光,臉上漲得通紅,有些結巴地回答道。
“上午?有么?哦,那是個實習護士,咳咳咳,挺疼的。看你這么熟手這么溫柔,咳咳,你給我打一針唄!”
忽地門口也響起咳嗽,聲音很輕快,聽聲音鄭爽就知道有人在模仿自己。
他眉頭一擰,不耐煩地扭過頭來,卻見門口斜倚著一位似曾相識的風衣禮帽青年。
他眉頭皺起,定睛一看,一下子就認出謝宇鉦來,驚喜地喊道:“哎呀,謝同學。”掙著就要起身,忽地掙到創口,哎喲一聲,差點了栽下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小心,鄭組長。”謝宇鉦快步搶上,一把撈住,扶回床上,“鄭組長,你的體格不錯哈,這么重的槍傷,只一晚上就好成這樣啦?”
他的眼睛急速掃過另兩張床,見寧子臉色不錯,林清呼吸平穩,便稍稍放下心來,轉過來看著鄭爽,“鄭組長,你躺好,小心傷口。你這傷,怕都牽動肺葉了?”
“沒、沒有,我運氣好,那子彈就在肺邊邊上擦過,咳,咳,老天……咳咳,老天待我不薄呀……”鄭爽說到這兒,目光閃動,似乎想來一聲大笑。
但謝宇鉦馬上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左右擺動,做了一個李小龍式的“NO”手式:“不要笑,小心傷口。鄭組長。”
他說著,也同時板起了臉。
鄭爽見了,更是忍俊不禁,連忙捂嘴,強行堵住,只在喉嚨里發出一陣兒咕咕嚕嚕的怪響,但也震得他整個上身都劇烈震顫起來。
鄰床那個護士這時已換藥完畢,正推起小車要走,見狀驚呼一聲,連忙過來,推開謝宇鉦,搶過鄭爽,將他輕輕扶正,取了個枕頭給墊在他腋下,讓他躺得更平穩些。
做好這一切后,她這才回過頭來,狠狠瞪了謝宇鉦一眼:“喂,你是什么人,誰讓進來的?”
“我……”謝宇鉦訕然一笑,不知如何回答。
“哎,哎,護、護士妹妹,”好半晌鄭爽的咳嗽才停住,他揚手止住了她,“這是我兄弟,兄弟,是我不好,跟他沒關系……”
小護士杏眼圓瞪:“兄弟?我看是敵方派來的殺手罷?”言畢,冷哼一聲,一扭輕盈的身腰兒,推著小車,出門去了。
待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腳步聲和小車輪兒響動的聲音遠去,鄭爽才戀戀不舍地一揮手,嘖嘖有聲:
“是枚小辣椒,哎喲,又辣又美的,也不曉得到頭來……便、便宜哪一個牲口!”
他忽地一瞪眼睛,直直地盯著謝宇鉦,“謝、謝同學,要不你天天來看我,我教你兩招,包管你一個月上手!”
“鄭組長,看來你的傷不重呀?”謝宇鉦哭笑不得。
“不、不重。醫師說,我主要的傷還是后來的剜傷,也就是那老娘們弄的……他娘的,那個日本老娘兒,咳,咳,還好……”
床上的重傷員仍強撐著談笑風生,“還好,老子有先見之明,花了十幾塊大洋,幾枚子彈,一把小刀兒,請那周巡檢提前給我們出了口惡氣,咳,咳咳,咳……”
忽地他的眼睛落在床頭柜上,精光四射:
“謝、謝同學,你、你還帶禮物來啦?什、什么東西,打、打開看看,看看。娘的,被那周巡檢搜身,損失不少,補、補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