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宮,集賢殿大殿,早早便布置起案桌和燭臺,無數的宮女和太監穿梭其間,尚未入夜,已有賓客相繼前來。
集賢殿又名迎仙宮、集仙殿,為武則天晚年敕命建造。
武周后期,武則天寵幸張易之、張宗昌兄弟,如此尚嫌不足,于天下廣選美少年,入內供奉,創設控鶴監、丞、主簿等官,另擇學士才人,作為陪選,用司衛卿張易之為控鶴監,張昌宗等為控鶴監供奉。
武則天除臨朝聽政外,就是與這班供奉官在迎仙宮飲酒、博局戲為樂。
開元十三年,唐玄宗于迎仙宮內宴請中書省、門下省官員、禮官及學士,他看到滿座人才濟濟,寬慰之余,玄宗當眾表示,神仙的說法虛無飄渺,朕不采信,賢才是幫助我治理國家的根本,集仙殿應改名集賢殿。
從此之后,迎仙宮正式更名集賢殿,同時殿內的麗正書院改稱集賢書院,集賢書院是大唐最大的藏書館,舉世最恢弘的文化殿堂。
開元年間的李隆基尚是開明君主,勤于政務,舉行宴會基本是遍邀朝臣,同時并不忌諱談論國事。
不過朝廷廣開言路,面圣很容易,大臣也就無須在宴會上犯言直諫,如此一來,宴會氣氛顯得異常詳和熱鬧。
張九齡和裴耀卿來得較晚。
此時很多大臣已先行抵達,見到二人,都圍攏過來行禮問候,尤其是很多不常見宰相的官員,難得在年后有機會見到左相,都趁機前來熟絡一番。
張九齡不太熱情,他在朝多年,對于朝中科舉出仕或者素有才學的官員,以笑面迎之,偶爾還會駐足寒暄兩句,但對于那些靠裙帶和世襲祖萌上位的官員,則明顯疏遠,見面時打招呼也只是微微點頭示意,只有部堂才能得他勉強拱手一禮。
當日與平時宴會有所不同,天下十道朝集使均至東都向皇帝復命,這些人也在宮宴受邀之列。
因張九齡是各道采訪使、朝集使設立的動議者,又是當今左相,他到來時,這些朝集使都不由向他涌過來,想跟他談談自己所在地區的情況。
至于剛剛當上黃門侍郎的李林甫,則因這些朝集使阻隔,連跟張九齡照面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被忽略在旁,令初登高位的李林甫分外丟臉。
李林甫回到席位上,悶悶不樂半晌,待有人過來跟他恭賀升遷時,才勉強擠出笑容。
宴會都快開始了,李隆基依然沒有現身,這時一眾皇子在侍衛陪同下,出現在集賢殿門口。
當首便是太子李瑛,除此之外尚有鄂王李瑤、甄王李琬、光王李據、永王李璘和壽王李瑁。
李隆基此番到洛陽,并未將所有皇子和公主帶上,大半都留在長安。
諸皇子落座,忽然有鼓樂傳來。
大殿兩側的宮廷樂師開始演奏《小破陣樂》,這是李隆基根據《立部伎》中《破陣樂》改編而成,作為宮廷宴會的開場樂。
伴隨樂曲聲響起,四名身著金甲胄的宮女從紗帳后出來,于場地當中翩翩起舞。
王公大臣們皆起身相迎。
李隆基在武惠妃和咸宜公主一左一右陪同下,從大殿門口走了進來,路過之處王公大臣皆躬身行禮。
李隆基來到主位前,轉過身面對王公大臣,樂曲聲停,舞女撤回,李隆基擺擺手示意道:“諸位卿家,入席吧。”
眾王公大臣一齊行禮,先等李隆基和武惠妃坐于主位后,他們才相繼落座。
主位在三層玉階之上,除了李隆基和武惠妃的席位外,還有太子李瑛和咸宜公主的席位分列兩側。
無須李隆基出面主持宴會,每次宮宴都有特定的人作為代天子祝酒之人,而這次從席位中走出來行祝酒禮的正是新晉黃門侍郎李林甫。
宴會開始。
宮廷宴會講究的是喜慶熱鬧,李林甫祝酒三巡后,馬上又是宮廷歌舞表演。
唐朝到開元時,君臣關系和諧,宮廷宴會并無太多拘泥。
舞曲開始后,眾王公大臣放松下來,自行進食、品酒,不時就舞蹈本身交頭接耳,小聲議論,宴會在略微有些嘈雜的環境中進行。
眾人最期待的自然是大唐第一劍舞名家公孫大娘的表演。
不過公孫大娘要壓軸出場,眾人只能收拾心情,觀看宮廷教坊培養出來的舞女獻藝,即便這些舞女的才藝略遜公孫大娘一籌,卻也比之普通大臣家中豢養的舞女好上太多。
歌舞表演到最精彩的部分,眾王公大臣指指點點,臉上滿是沉醉之色。
此時李隆基悄悄將李林甫叫到身邊低語幾聲,令在場很多人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兩輪歌舞獻藝結束,到了應制詩的環節。
宮廷宴會的應制詩,基本都是大臣歌頌皇帝,稱贊國泰民安,祝愿國運昌隆的詩詞。
全場安靜下來,李林甫立于玉階之下,朗聲道:“陛下于天下置十道,各置節度使、采訪使、朝集使,天下政務皆由圣恩,今日宴會便以此為制,應詩一首。取詩才最佳之人,以舞女二人為賜。”
題目既是應制詩,眾大臣都可應景創作,就好像一場比試,設有彩頭。
而當日應制詩的題目,是《奉和圣制送十道采訪使及朝集使》,彩頭是兩名剛才在宴會上獻藝的舞女。
因為沒有定下送哪兩個,而剛才表演的舞女自然都在備選之列,這令那些對宮廷舞樂稱頌不已的人暗暗心動,剛才還想如何訓練自家舞女,現在省了,誰贏了皇帝直接送兩個,隨你心意挑選,如此好機會誰不動心?
心是動了,但嘴卻不容易動。
皇帝面前,翰林眾多,這些人專門以創作詩詞娛樂于宮宴為主業,更有很多聞名遐邇的大才子列席宴會,誰想在這種應制詩的比試環節中取勝,就要過五關斬六將,沒個真本事還真登不了臺面。
在李林甫將皇帝轉告的題目公之于眾后,很多人在四下環顧,都想知道誰人敢出來應此制作詩。
一些蠢蠢欲動的人,心下也很為難。
這題目太過“怪誕”,既然是送十道采訪使和朝集使的詩,除了有歌頌皇帝英明神武的要求,也要有對這些人勸諫的意思在內,體現皇恩浩蕩,這就多了幾分寓情于詩的難度,比之平時贊頌一下歌舞,或是單純給誰踐行,或是吹捧皇帝要困難許多。
李林甫主持宮廷宴會非首次,應付如此場面早就是游刃有余。
他見無人起來作詩,便笑看左側當首席位上的張九齡,問道:“張令公,您在朝中一向以詩文見長,十道置采訪使及朝集使,也是您跟陛下提議設立,眾同僚不起來應詩,難道您也要坐在這里看熱鬧?”
李林甫明顯是要給張九齡出難題。
讓你剛才對我冷遇,我現在有機會還不好好報復你一下?
如此難的題目,你又沒多少時間想,若你能作出好詩來,那真成稀奇事了,你若說作不出來,就等于是在人前出丑。
眾人都將目光落在張九齡身上,連李隆基也笑著看向他。
武惠妃的聲音突然傳來:“陛下,張丞相詩詞舉世無雙,聽聞天下士子都想前去拜見,為此他特地出了題目為難,至今無人能登門,不知是否有其事?”
張九齡厭惡武惠妃,但此時也不得不站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回惠妃娘娘的話,確有其事。”
這引來不少人議論,甚至看向張九齡,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張九齡也不知這些人在笑什么,他想給自己辯解都不知從何說起。
突然李隆基打了聲哈哈,然后道:“張卿家如今為令公,乃文臣表率,也可說是天下士子之師……師長給學生出題,考校一下學生的學問,有何不可?”
連皇帝都發話,旁人自然不敢多言。
李林甫則插話:“師長考校學生,自然是天經地義,但若是師長的才學無法服眾,又當如何?”
“李卿家,不得對張令公無禮。”
李隆基看似訓斥,臉上卻無任何惱色,好像是開玩笑一般,“張令公的才學天下何人不欽佩?說他是天下士子之師,莫不是還有誰不服氣?連朕都要稱他一聲師長。”
皇帝給戴了頂高帽,若自己不出來表現一下,可真就成了徒有其名。
張九齡看向李林甫的目光充滿厭惡,怒氣直沖腦門……二人宿怨已久,主要來自于張九齡打從心底里對李林甫這般鉆研權術之人的唾棄。
李林甫以為張九齡倉促之間作不出詩詞,那是以他自己的才學揣度,卻不知張九齡學富五車,詩才更是了得。
張九齡捻須頷首道:“那臣便獻丑了。”
在李林甫驚訝的目光中,張九齡瑯瑯地將他創作的詩當眾朗讀出來:
“三年一上計,萬國趨河洛。
課最力已陳,賞延恩復博。
垂衣深共理,改瑟其咸若。
首路回竹符,分鑣揚木鐸。
戒程有攸往,詔餞無淹泊。
昭晰動天文,殷勤在人瘼。
持久望茲念,克終期所托。
行矣當自強,春耕庶秋獲。”
一首詩誦讀下來,工整無比,既有對各地采訪使和朝集使的期待,也有對皇恩浩蕩的感念,殷切希望之下,臣子拳拳之心在詩文中以極高的詩才展現。
張九齡一首詩朗讀完畢,在場人等鴉雀無聲。
李林甫面色漆黑,半晌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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