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見,其實是伶界行話,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是沒問題,就算有問題,咱們上臺都能解決,是一種互相勉勵的意思,另一種彼此不熟悉,或者彼此較勁,有能耐咱們臺上見。
而臺上見的結果只會有三種,雙方都好,皆大歡喜,第二種,一好一不好,第三種,兩人都不好,雙敗!
而這雙敗的情形,當年馬聯良和程燕秋兩人身上就發生過。
馬聯良大師從來沒有跟程燕秋唱過戲,有一次義務戲,兩人被派了《寶蓮燈》的活,馬聯良比程燕秋大了三歲,按道理來說,陳艷秋應該去找馬聯良對戲,但是程燕秋當時也是一個大角兒了,而且覺得這出戲也沒有難度,所以就沒有去找馬聯良,意思就是臺上見,并沒有架秧子的意思。
兩人上臺之后,問題來了。
馬老板唱念做打干凈利落,“帥”極了。
但是程老板的藝術特點緩中有緊,緊中又慢,你以為他這一句唱完了,其實他是在行腔,你剛想張嘴,他的腔兒又冒出來了,總歸是讓你急不得。
馬老板張嘴是爽朗簡潔,提著半口氣等著程燕秋。
但是程老板自有自己的尺度,先是慢慢悠悠的做自己的身段,做足了身段之后再叫板起唱,唱起來尾音又是繞梁三日。
這一下可好,一個火上房,一個現打井,根本就合不上。
按說這二位都是在舞臺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大角兒了,這種事其實都不叫事。
但是那一天兩個人不知道是怎么了,誰也不肯讓步,都覺得自己的唱法沒毛病,對方應該按照自己的節奏來。
兩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但是一個是以厘米為單位,一個是英尺為單位,規格不一樣。
兩個人別別扭扭的把這出戲給對付下來了,到了后臺,心里一個比一個難受,雖然強笑著互相道了辛苦,但是恐怕心里都在說,就這一回,再無二次!
果然,從此之后,馬聯良和程燕秋二位大師,再也沒有同過臺。
裴琰之今天就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了,于德剛的唱詞跟自己學的有些出入。
其實也不能怪于德剛,之前于德剛為了那個女演員改了自己詞,但是從小學的就是那些詞,改了之后非常的別扭,而且容易忘,這上臺之后,反正開場都是于德剛自己的獨白,鐵鏡公主還沒有上臺,自己想怎么唱都行。
裴琰之聽了于德剛唱了幾句之后,知道自己該上場了,于是示意了一下旁邊飾演丫鬟的演員,在簾子后面張口說道,“丫頭,帶路啊!”
外面的樂隊改為西皮搖板。
裴琰之張口唱道,
“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
艷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我本當與駙馬消遣游玩,
怎奈他終日里愁鎖眉尖。”
由于裴琰之化著妝,而且水牌子上的名字也沒有改,大家都以為這個鐵鏡公主還是那個女演員呢,也沒有在意,但是裴琰之一張嘴唱,就讓下面的戲迷們瞪大了眼睛。
“這唱腔真好聽啊,不像是小趙的聲音啊!”
“哎!這聲音可不是趙秀麗的聲音啊,難道換人了嗎,沒聽說啊!”
“不對,這人不是趙秀麗,臉型和眼睛都不像啊!”
“真換人了,怎么回事啊,臨場換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這人是誰啊,嗓子可是真不錯啊,唱的好像是裴派的唱腔!”
“裴派,現在好像京城都沒有裴派的傳人了吧,除了裴景祺和裴琰之!”
“臥槽,你說這個會不會是裴琰之啊!”
“你還別說,我越看越像啊!”
臺下的戲迷們開始有些騷動了。
臺上的兩人看著臺下的騷動,心中沒有任何的意外,臨場換人,就是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于是裴琰之和于德剛兩人,直接就繼續表演,準備用能耐把大家的聲音給壓下去。
逐漸的,大家的聲音都低下去了,畢竟兩個人的演出是非常的精彩,而且這
些年覺得自己花了錢,竟然看到了兩位大角兒的表演,必須要好好看,好好聽,要不然就要虧大了。
裴琰之的心中則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中想著自己的詞,不能光聽于德剛的詞,容易把自己帶溝里。
有好幾次,要不是裴琰之心中有數,真的會被于德剛給帶走了。
而于德剛也是撒開了,跟裴琰之唱了幾句之后,于德剛覺得渾身通泰,他從來沒有跟這么好的旦角合作過,裴琰之的唱腔和做派,讓于德剛覺得非常的舒服,于是就忘了改詞的事情了,直接就用了自己麒派的原詞。
終于到了《坐宮》最經典的生旦對唱的這一段了,于德剛算是徹底放飛了自我,差點把裴琰之的方向盤都給砸了。
“我與你好夫妻恩德廣遠,賢公主又何必禮再三!楊延輝有一日愁眉得展,絕不忘我的妻重如泰山!”于德剛一句詞里改了好幾個詞,讓裴琰之也是心中一陣不安。
“講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淺,咱與你隔南北千里姻緣。因何故終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裴琰之四平八穩的接了下來。
下面的觀眾根本沒有在意于德剛唱詞中的瑕疵,也許對他們來說,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于德剛把自己的旦角給撅了,旦角忘詞了,那才是有意思的事情。
而且對面的還是裴琰之,如果裴琰之被于德剛給弄的忘了詞了,下面的這些觀眾們感覺自己直接就能到達高潮,這特么絕對是明天的熱搜頭條啊,自己見證了!
“非是我平白的愁眉不展,有一樁心腹事我不敢明言,蕭天佐擺天門兩國交戰,我的娘押糧草來到北番,有心過營把娘探,怎奈我身在番遠在天邊,就不能夠見慈顏。”于德剛唱得是眉飛色舞,面紅耳赤的。
就是這一句,差一點就把裴琰之給送走了。
因為最后一句應該是“我有心回宋營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遠隔天邊。”這個時候,裴琰之就準備張嘴了,因為這一段兩人的對唱就是你一句我一句,頂著唱,中間不能有空隙。
但是裴琰之剛準備張嘴,就聽到于德剛又來了一句“就不能夠見慈顏”,把自己的詞直接給堵得差點給忘了!
幸虧裴琰之反應快,記性好,要不然,真就要折在這了。
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裴琰之趕緊接著唱道,“你那里休得要巧言來辯,你要拜高堂母咱不阻攔。”
“公主雖然不阻攔,怎奈令箭在銀安!”沒有一句的詞能對上的。
裴琰之感覺自己頭上的青筋都在亂蹦,“有心賜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會還。”
“公主賜我金鈚箭,見母一面即刻還。”終于對上了一句,真是不容易啊!
“宋營離此路途遠,一夜之間你怎能夠還。”
“公主賜我一支箭,三更去,四更轉,五鼓天明轉回還!”這一句,于德剛唱得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
但是裴琰之感覺自己快瘋了,這特么的是什么鬼詞了,唱了兩輩子戲了我都沒聽過這樣的詞,你們麒派的詞真的是這樣的嗎?還是你自己創造的!
還好裴琰之根本沒有放松警惕,臉上雖然有些不自然,但還是硬生生的把這一段給接了下來。
“適才叫咱盟誓愿,你對蒼天也表一番。”裴琰之唱完之后,心中一陣輕松,終于把這一段給唱完了,真不容易啊,自己感覺后背都已經濕透了,比自己唱一出武戲都累。
于德剛一甩袖子,單膝跪在地上,張口唱道,“公主叫我盟誓愿,將身跪在了地平川,離地三尺神靈現,心問口來口問天,不看僧面看佛面,夫妻恩愛許多年,我若探母不回還——”
裴琰之都快聽傻了,大哥,你這是自己加了多少詞啊,原詞就是“公主叫我盟誓愿,將身跪在了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還——”
誰知道于德剛竟然自己加了四句話,但是你聽著還真是那么回事。
裴琰之差點把自己要說的話都給忘了,直到于德剛嘆了口氣,這才趕緊如夢初醒的接著說道,“怎么樣啊——”
于德剛其實也是知道了自己的問題,但是已經唱過癮了,那就這樣吧!
“黃沙蓋面,尸骨無全——”于德剛咬著牙唱出了這一句。
裴琰之心說,這也是我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