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對王岳的關注,應該是非常早的。他替朱厚熜鳴不平,跟梁儲和毛澄對著干,楊慎就已經知道了這小子。
而上一次過去通風報信,更是讓楊慎領教了王岳的犀利。
返回家中之后,楊慎不止一次想到他和王岳之間的承諾,其實那個承諾更像是笑話。他一點也不覺得王岳有本事把自己推到兵部武選司的位置上。而且說實話,楊慎有點同情弱者的意思。
沒錯,他就是這么想的。
哪怕王岳再妖孽,天子再倔強,也不可能是一群老狐貍的對手,雙方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較。
就是這種迷之自信,才讓楊慎忽略了他干的事情有多坑爹!
直到今天,楊慎才意識到王岳的厲害之處,只不過他不能為了父子之情,為了所謂的大局,而昧良心,從某種角度看,楊慎還挺認可致良知這三個字的!
更何況這是十幾年來,他一直不斷問自己的一個難題。
如今卻讓王岳解答了。
朝聞道,夕可死!
沒有什么比心靈的共鳴,來得更震撼了。
王岳的話,就像是鑰匙,打開了那一扇神秘的大門。
紛繁復雜的歷史,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楊慎看清楚了真相,而這個真相卻讓他無比痛苦,可正因為打得太痛,才能他無比清醒……
“孝宗陛下重用賢臣,虛心納諫,大明一掃成化以來的亂象,儼然中興盛世。可孝宗陛下,廢除開中法,卻是錯了!”
“大膽!”喬宇怒視著楊慎,上一次在楊廷和的家里,他們就鬧翻了,這一次連王岳都不敢直接說孝宗錯了,楊慎居然敢攻訐孝宗,簡直喪心病狂,該天打雷劈。
也不用看楊廷和了,他已經撲過來,要掐死楊慎。
“住手!”
突然有人厲聲呵斥,喬宇太熟悉這個聲音了。
他回頭凝視著身量不高的楊廷和。
“閣老!莫非你要庇護自己的兒子嗎?”
楊廷和面無表情,“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同僚,并無父子!”
他說完之后,又轉向楊慎,目光犀利如匕首,一字一頓,“隨便議論君父得失,非是臣子所為。可你既然說了,就要講清楚,若是胡言亂語,別怪國法無情!”
楊慎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有一天,在奉天殿跟自己的老爹,站在了對立面。
這滋味,還真是酸爽啊!
不過既然說,那就說個痛快!
他索性把一切都拋開了,就事論事,崇真黜虛,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學術主張嗎!今天就讓自己為了心中的道,不避生死,證一次菩提!
“開中法乃是太祖精心醞釀的祖制,太祖將抵御韃虜、充實邊疆、食鹽之利融匯在一起。有鹽利,則有商人向九邊輸送糧食,有糧食才有邊軍安心屯墾,軍心安定,士氣高昂,自然不懼韃子入寇!”
“朝廷廢除開中法,改用銀子換取鹽引。朝廷以銀錢養兵……這就從九邊的世兵,變成了募兵!縱觀歷代軍制,一旦該用募兵,花銷開支必定暴漲。也就是說,九邊再也養活不了百萬衛所軍戶。”
“查閱歷年的案卷,自從弘治朝之后,九邊軍戶逃亡數量大增。這還不算王參議提到的商屯佃戶。”
楊慎頓了頓,看向王岳,眼神充滿了慚愧。這么明顯的事情,居然要靠王岳指點,才能發覺,他這個狀元,還真是不怎么樣啊……難怪有人說他是“關節狀元”,“面皮狀元”,過去他還不服氣,覺得自己的才華和學問足以當這個狀元,只是受了父親的連累,才招來無知之人的非議,可現在一看,他還真的不行!
“軍戶逃亡,商屯消失,九邊損失人口在百萬以上……這么多人沒了,邊疆空虛,韃子趁虛而入,南下牧馬,鯨吞蠶食。反過來更多的軍戶因為惶恐,而不得不逃命,這也就是弘治朝后期,小王子不斷入寇的原因所在!孝宗天子在駕崩之前,還曾經召集百官,商議對敵之策,我想此事諸公都清楚吧?”
楊慎順著王岳的思路,把弘治到正德朝的經過總結了一遍。
他在闡發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嘆服,甚至是五體投地。他隱隱覺察到一種東西,如果他能領悟,就掌握了破譯所有難題的密碼。
只是這東西叫什么,他還不清楚,或許需要向王岳請教才行!
楊慎參悟不透,王岳卻是心知肚明,這東西其實很簡單,就倆字:邏輯!
廢掉開中法,一連串的后果,必然造成九邊空虛,這就跟過年長膘一樣自然。
可偏偏就是這么自然的事情,卻是長久以來,治理這個國家的集團,一直忽視的核心問題!
縱然是千古偶像的諸葛亮,在出師表里面也只說出了“親賢臣,遠小人”六個字而已。
這六個字,和明君賢臣一樣,都是從道德層面來看待問題。
就比如說,士林認為孝宗朱佑樘是好皇帝,他干什么都是對的。那韃子不斷入寇,百姓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這些糟糕的情況,自然都是有奸佞小人作祟,因此就必須重用“賢臣”,鏟除奸佞。
可誰是奸臣,誰是忠良?
這又是個無解的問題,通常的結果,就是演變成無休止的黨爭,譬如東林和閹黨,甚至北宋的新舊黨爭,唐朝的牛李黨爭……
如此看來,接受過君王教育的朱厚照,顯然比崇禎精明多了。
他甩來了文臣,重用武夫,放出八虎,全力以赴,向九邊投入資源,甚至不惜御駕親征,總算扭轉了頹勢,替他爹擦干凈了屁股。
如此清晰明白的事情,卻讓文臣們集體炸了。
如果不駁倒這個觀點,豈不是說孝宗是昏君,而朱厚照做得才是對的?如果朱厚照是對的,他們算什么?
逼著新君給孝宗當兒子,這不是腦子有病嗎?
豈止是刨了祖墳,簡直是把祖宗的骸骨扒出來,挫骨揚灰!
這幫人哪里能忍?
尤其是喬宇,他已經不管別的,直接沖過來,就要揮拳怒打,為國鋤奸,其他的大臣也是躍躍欲試,想要一起動手。
這時候王岳很不開眼,他竟然鼓起掌來。
“狀元公不愧是當世才子,生了一雙慧眼。我再給你補充兩句,原來向九邊運送糧草,開鹽引的權力在九邊的將帥手里,最初都是武夫,后來雖然有了總督巡撫,但是武人依舊把持著鹽引發放的權力。可向戶部納銀之后,武人也就失去了干涉鹽政的權力,換句話說,食鹽這一塊肥肉,就成了一些人的專享!”
“王岳!”
喬宇徹底瘋癲了,這個兔崽子竟然把最不該說出的事情,說了出來,簡直該千刀萬剮,裹上面包糠,放在油鍋里炸!
奉天殿上的百官群臣,更是炸了,不是要談喬家嗎?
怎么越談越深入,把不能說的事情,全都給掀開了。
王岳,你想要我們的命,那我們就先殺了你!
群臣嗷嗷怪叫著,撲向王岳和楊慎。
而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朱厚熜,突然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廷杖!”
群臣仿佛中了定身法,全都一怔。
朱厚熜緩緩站起,自嘲道:“祖宗定的開中法廢了,幸好沒有連廷杖也廢了,不然,朕豈不是連約束群臣的權力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