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講學之后,陽明公回到了浙江老家,雖然還在講學著書,但是他已經知道,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不光是精氣神,甚至包括他的學問!
沒錯!
就是陽明公引以為傲的心學。
這事情就很有趣了,按理說陽明公一舉沖破理學束縛,幾乎奠定了心學無上的地位,怎么會出問題呢?
說起來,或許只有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盛極而衰!
以綱常倫理為基礎的理學,極大地制約了人們的想象力。
王陽明亮出心學大旗,并且以致良知作為武器,狠戳理學的大屁股,一次兩次,終于,他成功了,理學的根基撼動了,崩塌了,瓦解了……人們開始反躬自省,拷問自己的良心。
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站在百姓的立場上說話。
這種傾向,早在心學發展時期,就已經很明顯,尤其以泰州學派為主。
而當心學正式取代理學之后,順著心學的路子,人們發現自己打開了新的世界。
貴乎本心!
人人都是圣賢。
反對滅人欲……
這些主張流傳開,加上工商的迅速發展,變法與傳統的對抗……大明處在了一個風云激蕩的十字路口。
理學的桎梏消失了……圍繞著理學衍生出來的那一套宗法論理,士農工商的等級體系,還有一整套管理社會的模式,全都在崩潰。
理學絕不單純是一套學問,這是一套龐大的體系,影響的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別的不說,兩宋之后,合餐取代了分餐,就有理學的功勞。
這是一套何等龐大的體系,王陽明的心學雖然能和理學分庭抗禮,但是卻遠沒有理學這么廣泛深入,能影響到方方面面。
就比如說。你講貴乎本心,那我本心貪財行不行?不擇手段斂財行不行?
其實這種問題陽明公早就想到了,也反復教導弟子們。但是這都不管用,在廣泛傳播之后,心學也變得簡單起來,變得標題化。
既然心那么重要,從心而行,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一個簡單的現實就是江南等地,出現了不是主動離婚的女子。
至于寡婦改嫁,更是稀松平常。
大好年紀,憑什么守寡啊?
找個人,重新過日子,那不香嗎?
還有,不少女人離開家門,尋找工作,自食其力。
還有,那些地方的宗族瓦解,有人干脆縱火燒了祖宗祠堂。
更有甚者,既然貴乎本心,還拜什么神仙,相信自己就夠了。
這些劇烈的變化。讓人目不暇接。
一些傳統的老人,非常反感,他們痛罵心學,而另外一群年輕人,則是極力推崇,更有人和家里鬧翻,跑出來求學,探尋心學真諦。
就這樣,真的心學,假的心學,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主張,全都冒了出來。
其中非君之論,尤其突出。
持此輪的學者道理也很簡單,皇帝是天子,依托綱常天理……而如今人心取代了天理,那皇帝的去留,就值得推敲了。
加上歷朝歷代以來,明君少,昏君多,以一家一姓之心,奪千萬人之心,怎么看都是說不過去的。
因此就有主張拋棄天子者,也有主張連官員都不要了。
老百姓自己管自己,我們從心出發,做自己的圣賢,自己約束自己,沒有什么不好的,何必再給自己找個君父,找個青天大老爺呢!
而走出這一步的,正是顏鈞,他散盡家財,創建了萃和會。
凡入會成員,一體勞作,同住同吃,老有所養,幼有所學,大家衣著類似,沒有極華貴者,也沒有衣衫襤褸。
每頓飯菜雖然不豐盛,但卻足以飽腹。
大家人盡其才,醫者替所有人看病,工匠替大家制造工具,有力氣的就去耕田灌溉,上了年紀的也可以除草撿麥穗,驅趕鳥雀。
總而言之,每個人都一樣勞作,都一樣生活。
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很短的時間之內,萃和會的成員就超過了七百人……而且每天前來拜望的,更是絡繹不絕。
有人覺得這是儒家的大同世界,有人覺得是老子的小國寡民。
但不管怎么樣,萃和會都成了一些人的心靈寄托,并且不斷向外擴展影響力。
身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顏鈞既感到欣慰,卻又憂心忡忡。
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干的是什么。
甚至下一刻,就有人過來抓捕他們,他的心血也會付諸東流。
可越是如此,顏鈞就賣力氣。
他相信自己是對的。
“今天是我給大家伙講得最重要的一課,因此讓大家休息半天的事情。”
顏鈞聲音不高,娓娓道來,十分動聽。
“自從董仲舒以來,尤其是朱熹理學,以天理綱常,束縛人心,桎梏百姓,將一個個大活人,變成了行走的牲畜牛馬。用心歹毒,無過于此!”
“國者,非一家一姓之國,天子者,以一人之心,奪千萬人之心。身居九重,而天下餓殍遍地,以君父自居,奴役子民百姓,敲骨吸髓,無所不為。君者后宮佳麗三千,多少男子無妻?役使宦官十萬,而讓多少男子身殘?”
“天子之罪若此,世人還不醒悟嗎?”
“我們要向過得安康穩妥,平安富裕,就唯有一條路,拋棄高高在上的皇帝。驅逐作威作福的官吏。廢掉宦官,更不需要什么藩王貴胄……我們做自己的主人,我們不需要有人充當什么青天!”
顏鈞聲音越發高昂,最后更是站起身,振臂高呼。
所有的百姓都仰視著他,凝望著自己的圣賢、
有人更是不爭氣流出來淚水,這個男人說得太好了,把他們壓抑在心中想說的話,全都講了出來。
跟著顏先生,他們衣食無憂,吃飽穿暖,治病讀書,沒有官吏騷擾,沒有大戶欺壓,每一天都笑呵呵的,簡直就是神仙日子。
而這種日子,終究還是結束了。
就在顏先生講課之時,錦衣衛已經到了,他們來了數百人,全都是甲士,封鎖了周圍的道路,不許逃跑。
而前來抓顏鈞的人,就已經超過了一百!
“先生!”有人焦急呼喊,希望顏鈞注意,甚至想他逃跑。
哪知道顏鈞絲毫不為所動,他不但沒有逃跑,更是向著那些錦衣衛們深深一躬。
“多謝諸位允許我說完最后的心里話,是就地正法,還是帶入京城問罪,我都配合。只求你們不要為難鄉親們。”
負責領隊的錦衣衛千戶,忍不住搖了搖頭,苦笑道:“顏先生,你明明是個聰明人,又何必自尋死路呢?”
顏鈞微微一笑,“正因為我是聰明人,我才不得不說,不能不講!他朱皇帝推行清丈,為何不先清丈他的皇宮?萬間宮闕,能住多少百姓?他為什么不廢了自己的內帑?每年無數金銀錢帛供養。要說藩王可惡,他是天下最大的藩王,難道不該首當其沖嗎?”
“顏鈞!”
錦衣衛千戶怒斥道:“你可知道,我們是天子親軍,奉旨抓人,你不要自己找不痛快!”
顏鈞大笑,“我知道,我不會讓你們為難。但我只想請教一事,爾等既然是錦衣衛,那邊生生世世,都是錦衣衛,你們就沒有想過,換一個身份嗎?當然,你們手里有權,自然不愿意,可那些窮苦的軍戶,灶戶,甚至是樂戶……他們不是一個個大活人嗎?不改能行嗎?”
“不要廢話!給我拿下!”
錦衣衛撲上來,顏鈞將雙手一背,坦然就縛。
“這是你們職責所在,我不會為難你們,當時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們會想清楚的,會明白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這個天下到底應該怎么樣,萬千黎民,究竟該怎么活著。顏某能做這個首義之人,三生有幸。你們只管動手吧。”
“此人之大逆不道,簡直亙古未見,尤其是妖言惑眾,煽動百姓,更是罪該萬死……他比劉瑾還要可惡,朕原本還想著給他個痛快,可現在看來,非要明正典刑不可了。”
朱厚熜切齒咬牙,而在他對面的王岳,依舊保持了一貫的冷靜和超然。
“陛下,這其中的關鍵,臣在這些日子已經講清楚了。陛下若是想殺顏鈞一人,只怕還難以服眾。可若是大開殺戒,殺一個血流成河,只怕多年來的成果,也會付諸東流。”
朱厚熜深深吸口氣,五官猙獰,切齒咬牙。
“王岳,你這個混蛋!你他娘的將難題推給朕……朕,朕想宰了你!”
王岳翻了翻眼皮,誰讓你是皇帝呢!
良久,朱厚熜才氣哼哼道:“傳旨,告訴錦衣衛,把那個畜生送到京城,朕要親自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