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京之前,顏鈞想了很多。
他的確信奉心學,更相信知行合一。
所以才有毅然散盡家財,籌建萃和會,和鄉親們同種同吃,放棄士大夫的高高在上,化身普通人。
也因為信奉知行合一,他才不畏懼朝廷的錦衣衛。
抓吧!
殺吧!
越是如此,我就越能成名,我的學說就越能傳播……但天下人都意識到君王是天下大害的時候,他也就贏了、
甚至在登上金殿之前,他都要歡呼雀躍了。
昏君啊昏君!
你也太自信了,居然敢跟我辯論,你這不是找死嗎?
我正好可以痛斥你的荒唐之處,讓更多人醒悟過來。
對一個看淡生死的人來說,死亡不算什么,真正要緊的是死得有價值,死得轟轟烈烈,死得慷慨激昂。
能用一腔熱血,換來無數人的清醒,就算死得如何凄慘,也都值得了。
只是顏鈞沒有料到,朱厚熜居然沒有聲色俱厲,也沒有氣急敗壞,甚至沒有準備文臣,跟他辯論道理。
簡單幾個問題,然后就甩給了他一大堆的奏疏。
這數量還真不少,看起來足有上百份之多。
身為一個天子,到底要干什么呢?
能在死前領教一番,或許也不錯。
顏鈞隨手翻開……河南開封等地報了水災,十七個縣受災,差不多八十萬人,需要救濟。
這有什么難的,撥糧食就是。
陜西急報,有一支漢民,前往河套地區開墾土地,由于進入了牧區,遭到了俺答部民圍殺,三十七人,只有五人活著回來,三邊總督請求朝廷定奪。
韃虜猖獗,派兵討伐!
安南等地,出現大量難民,有人更是趁機逃入廣西境內,邊民請求官府出兵彈壓,又有官吏指出,朝廷應該派遣官員,治理安南。
該派誰前去,派多少人,還要請朝廷定奪。吏部根據情況,提出了兩個方案,是建立交趾布政使司,還是設立安南都護府,要由陛下裁決。
顏鈞眉頭漸漸皺起,這里面又差別嗎?
他仔仔細細,從頭到尾,讀了下來,這才弄明白,設立都護府,就如北境一般,以軍中將領管理。
而設立布政使司,則是派遣文官,參考內地,這二者更有利弊。
該怎么取舍,是傾向武將,還是傾向文官,天子要權衡好……貌似他現在就站在了皇帝的位置上,該怎么辦?
時間一點點流逝,顏鈞的眉頭越來越深邃。
最初他只是懷著游戲之心,來看待朝廷政務。
但是隨著一項項往下看,他卻越來越迷茫了。
在很多文人的觀念里,都會有這么一種看法,皇帝治理不好天下,都是因為沒用心,不是沉溺女色,就是寵幸奸臣。
只要勤勤懇懇,就沒有當不好的。
你有那么大的權力,還辦不好那點小事嗎?除了你不用心之外,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可是當顏鈞拿起了一份份奏疏,他發現下面不是要錢的,就是要人的,而且看起來都十分有道理,不光要給,還要加倍給!
可問題是錢從哪里來呢?
他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了戶部上面……專門翻出了戶部的奏疏,還真湊巧,上面就有各地完糧納稅的情況。
其中山東河南,在過去的一年里,都大大提升,看得人心情不錯,可是當他把目光落到老家江西的時候,就皺眉頭了,居然連零頭都不到!
田賦少,工商稅收更少!
真的只有這么點錢嗎?
那老百姓每年忍受苛捐雜稅的盤剝,賣兒賣女,又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都讓貪官污吏給拿走了?
皇帝根本沒有得到?
可問題是官員是誰任用的,你識人不明,難道不該承擔過錯嗎?
大明的吏治,簡直爛透了。
想到這里,顏鈞又找出了刑部三法司的奏疏,再一看上面的內容,他又皺眉頭了。這上面受到彈劾的官吏,足有好幾十個。
而且朝廷的處罰也都非常嚴厲,只等天子批準,就可以處以極刑。
顏鈞花了幾個時辰,翻閱了大多數的奏疏,給他最大的感觸,第一就是皇帝這活,絕不輕松。
他講學,每天要檢查學生作業,已經很忙碌了。
而天子要批閱的奏疏,卻是老師要檢查的作業量數倍之多,還天天如此,沒有休息。
不光量大,內容也更是包羅萬象,每一樣都至關重要,關乎著無數百姓的生死。
可能幾十萬人,得到救濟,因此活命,可能數十人腦袋落地,家破人亡……
捫心自問,你敢做決定嗎?
你能承擔起責任嗎?
顏鈞整整一天一夜,連眼睛都沒有眨,手里的朱筆已經干涸,卻是一個字都沒有寫下去。
他一直覺得沒什么困難的皇帝,居然是如此艱難,他連一天都承受不了!
“顏鈞,陛下還不到十五歲,就從安陸進京……那時候他面對的政務,要比現在更多。”
王岳緩緩道。
顏鈞頓了一下,感嘆道:“享受天下萬民供養,這也是理所當然。”
王岳笑道:“沒錯,陛下把這些東西讓你瞧瞧,并不是真的想讓你體諒天子,甚至求你的原諒……別說陛下,就算是我,想殺你也是易如反掌,之所以讓你進京,給你面君的機會,是想問你一些事情。”
“什,什么事情?”顏鈞不解道。
“就是如何治理百姓,尤其是最普通的百姓……有人講百姓愚頑,不服管束,必須以猛服人。還有人說,愚夫蠢婦,只愿意相信自己,根本不能體諒朝廷的難處……你到底是怎么看的?”
顏鈞眉頭挑了挑,“大人是真的詢問我的意思?”
“沒錯,不光是我,包括陛下,也很想聽你的看法。”
“那要讓我說,那些人都是放屁!”顏鈞毫不客氣道:“老百姓是最通情達理,也最好說話。面對一個外鄉人造訪,他們能拿出家里僅有的一點米糧,殺了下蛋的母雞,熱情招待!他們善良,淳樸,一切發自本心。所以我相信陽明公的致良知之說,也深信他們每個人都是圣賢!根本不需要什么士大夫教化。畢竟九成九的士大夫,比起這些百姓,丑陋多了!”
王岳暗暗點頭,他看得出來,顏鈞的確是發自肺腑,并非說假話。假如不考慮他的立場,兩個人或許會成為朋友。
“那為何一直以來,民間治理都很困難,甚至有皇權不下鄉的情況?”
“那是因為士大夫高高在上!他們把自己擺得太高了,士農工商,他們騎在了別人的頭上。對百姓呼來喝去,頤指氣使,就他們的態度,哪怕是好話,也沒有人會相信,更何況他們千百年來,除了欺壓盤剝,又干過什么好事情嗎?”
顏鈞厲聲咆哮。
王岳微微頷首,“的確如此,吏治之難,是多年的弊端了。你覺得該怎么辦才好?”
“這個……我當然是主張百姓自化,這不是讓朝廷給抓了嗎?”
“哈哈哈!”王岳朗聲笑道:“我相信大多數百姓是善良的,可你主張自化,會不會又變成士紳豪強,把持地方,更加變本加厲,壓榨百姓?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一個顏鈞啊!”
“這個……可以讓老百姓自己推選?”
“如何推選?推選之前,總要讓老百姓了解情況,知道為什么吧?”
“那,那就推行教化,讓百姓多讀書,明白事理。”
“讀書需要花錢的,錢從哪里來?”
“從,從朝廷來。”
“那朝廷的錢從哪里來?”
“這……”顏鈞的額頭冒汗了,“我,我沒有想過。”
王岳哈哈大笑,“你沒有想過,朝廷卻想過了,所以現在力推清丈田畝,大興教化……顏鈞,你以為朝廷做得怎么樣呢?又或者,你能干得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