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真的老了,不是辭相時候,老而不休的算計,而是確確實實上了年紀,最后一點雄心壯志也都被帶走了。
包括種植黃豆,販賣豆油,對老頭來說,都只是個小游戲罷了。如果說還稍微讓他有點興趣的,那就是教教王家的小崽子了。
他不打算影響王岳了,或者說,他已經放棄了,眼前的小家伙王清倒是很不錯的選擇。
沒錯,王岳的長子叫王清。
他這輩以山為名,兒子這輩就輪到了水,但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跟楊一清撞上了,老頭非要把孩子帶在身邊,給他解悶。
王岳不在家,別人哪扛得住楊一清軟磨硬泡啊,到了后來,干脆鼓動孫交出手,打著姥爺的旗號,把小家伙弄到了身邊。
“這是牛腿上最鮮嫩的一條肉,還有一盆蔬菜湯,五個鵪鶉蛋……全都吃了,回頭爺爺帶你抓野雞去。”
王清乖乖點頭,樂不可支,在京城的時候,上哪去打獵啊,最多斗斗蛐蛐,還總被老娘罵,承德這塊,真是超有趣的,太喜歡了。
小家伙不停往嘴里塞東西,活脫一個小倉鼠。楊一清只是抓著毛豆,隨口扔進嘴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格外心滿意足。
他老人家并不著忙,帶著小家伙去外面打獵回來,又吃了晚飯,他這才坐在了書桌前。一天的功夫,楊一清已經醞釀好了張永的墓志銘。
老楊的文采不消多說,對張永的追憶,落在了忠和義上面。
忠說的是張永不避刀槍,在九邊征戰數十年,兩朝開濟,赫赫戰功。
至于義,則是將張永嚴格約束自己,雖然手握大權,但從來沒有肆意妄為,更沒有縱容親屬,魚肉鄉里,為禍一方。
楊一清花了一個多時辰,就把墓志銘寫完了,重新抄寫之后,就小心裝好,然后派人送給黃錦。
又一個老人走了,雖說張永已經死了兩三年了,但是這一次才算是蓋棺定論。
自己八成也沒幾年好活了,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會是誰給他寫墓志銘?
但是有一點,絕對不能讓王岳來寫,就算是變成厲鬼,也不能給王岳禍禍自己的機會!
楊一清氣哼哼想到。
他的這一份墓志銘很快送到了黃錦手里,小胖子心滿意足。
總算能讓干爹安心走了。
黃錦給張永辦了隆重的葬禮,期間張家只有一個人來,那就是張容!
他是張永的侄子,一直在家鄉耕田。
張家不富裕,不然也不會讓孩子切了,進宮當太監。
張永得勢之后,的確幫著家里置辦了一些田產,不多,也就只有三百畝。
很湊巧,這一次朝廷清丈,極限定為五百畝。
但是由于人口密度不同,各地的上限都有所差別,張容交出了一半的田,只剩下一百五十畝。
“這也不少了,給你別的,是害了你,我這里送你兩頭犍牛,好好耕田守家,知道嗎?”
“多謝黃公公!”
張容深深一躬,黝黑的臉膛,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能當個安安穩穩的農夫,不香嗎?
有那么一大片田,還有兩頭牛,過日子,足矣!
黃錦這一番作為,那是立竿見影,效果拔群。
他可是司禮監的大珰,天子心腹當中的心腹,連他都阻擋不了改變,其他人就更別做夢了。
管你什么達官顯貴,世家貴胄,全都白給。
天子已經是飛龍騎臉,不改不行。
此時的朱厚熜,已經和王岳從淮安出來,順著運河,一路到了揚州。
“揚州啊,真是好地方,隋煬帝就在這里被宰了吧?”朱厚熜很開心說道。
王岳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你愛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對了,黃錦,朕記得你是揚州人啊?”
黃錦撓了撓頭,“沒錯倒是沒錯……可奴婢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安陸,對揚州的印象,委實不多,好像只記得修腳的手藝不錯。奴婢回頭好好學學,然后好伺候皇爺。”
朱厚熜給了他一個白眼。
“你都是司禮監秉筆了,外面人管你叫內相,你就不能干點正事!”
黃錦憨憨一笑,“那是他們說的,奴婢什么時候都是伺候皇爺的,這是奴婢的本啊!”
朱厚熜無言感嘆,復又扭頭看向王岳,笑道:“朕這個運氣還真是不錯,你們這些身邊人,都沒給朕添麻煩,朕知足了。”
朱厚熜頓了頓,“王岳,那個李默怎么安排了?”
“已經發配遼東了。”
“近了!”
朱厚熜怒了,“看在陸炳的面子上,朕可以不殺他,但是派去遼東,著實近了。至少要發配海外,永遠不許他回來才是!”
王岳呵呵一笑:“陛下,先別著急,臣讓李默過去,是給他一個使命的。”
“什么使命?”
“讓他教導女真。”
“什么?”
朱厚熜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壞了。
“王岳,你在搞什么鬼?女真人,聽得懂王化嗎?”
“正因為聽不懂,才需要教導啊!”王岳笑呵呵道:“這兩年北境那邊已經定下了規矩,各部女真的首領,必須將兒子送入學堂,先學習文化知識。當文化知識合格之后,就會被推舉到武學,等武學畢業之后,就可以回到部族,繼承家業了。李默就是負責上文化課程的。”
朱厚熜聽懂的,他的眼前頓時閃過一個畫面,一個吹胡子瞪眼的教書先生,一堆頑劣成性,叫嚷折騰的頑劣學生。
“這辦法是怎么想的!”朱厚熜搖著頭,笑得燦爛,“朕都有點想去瞧瞧了,這可是一出好戲啊!”
王岳也是這么覺得的。
這一次他們南下,解決漕運,觸及變法最深層的問題。
那些傳統的理學儒士,是斷然不能一殺了之的。
必須要給他們找個去處,不然這幫人一肚子大道理,滿腦子好學問,不好好發揮,豈不是暴殄天物?是要受天譴的。
用理學儒者,去教化蠻夷,這叫以毒攻毒,不管是兩敗俱傷,還是一物降一物,反正朝廷都沒有什么損失。
李默不是第一個,當然更不會是最后一個。
王岳已經把坑挖好了,只等著有人往里跳了!
而此刻的揚州,也不出意外,陷入了慌亂。
揚州的漕工不少,但是更多的卻是鹽工。
王岳諫言讓漕工組建民兵,這一招簡直要了老命……就在過去這段時間,已經有十七處漕口被挑了。
那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土皇帝,不是讓秦本昌砍了,就是發配海外。
有什么靠山都不管用,黃錦罩不住,其他的勛貴更是不行。
上下一起發力,結果顯而易見。
昔日壟斷漕運的強大集團,被打得七零八落。
漕工的勝利震動了那些鹽工灶戶。
要說過得慘,灶戶的日子,甚至連軍戶都不如。
所謂灶戶,就是那些煮海制鹽的百姓,他們在明朝也是有專門戶籍的,屬于父死子繼,無休無止的那種。
誰都知道,鹽利最大。
但是對不起,這個利益跟他們灶戶是沒關系的。
這幫灶戶要生產食鹽,就需要鐵鍋,需要柴草,成本并不低。但是鹽場收購價格,卻遠遠不及市價,有些時候,灶戶甚至會虧錢。
不得已,一些灶戶就試著販賣私鹽,偏偏這又是朝廷嚴厲打擊的,一旦被發現,輕者蹲大牢,重者就被充軍發配,甚至掉腦袋。絕對玩笑不得。
可問題就在于這些年朝廷掌控的灶戶越來越少,有太多灶戶都跑到了鹽商那里,他們不用向朝廷繳納鹽課,不管價格多低,都有賺頭兒。
“鄉親們,有漕工給咱們做了表率,咱們也不能丟人!大家伙站出來,咱們也組成民兵,把那些路都給封了,誰幫著鹽商往出運私鹽,咱們就給他扣下來……然后去衙門告狀!田賦要平均,鹽課也一樣!你們說是不是啊?”
“是!沒錯!”
幾乎一夜之間,沿海灶戶紛紛發動起來,多達幾十萬人的狂瀾,席卷而來。
鹽城知縣都嚇傻了,這位光著腳從縣衙門跑出來,撅著屁股就往揚州跑。
鹽工作亂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當初元末的時候,跟朱元璋爭天下的張士誠就是鹽工出身,至今還有不少江南的人,念著張士誠的好。
這要是冒出第二個張士誠,攪動江南,食鹽,漕運,全都出事,這大明朝可就要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