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是官,學歸學。當真是好手段,好開局啊!”
頭發已經掉光的楊一清,斜倚在羅漢床上,身下墊著厚厚的紫貂皮,他已經太老了,老到了頭發牙齒都沒了,不能咀嚼,只能吃些流食。
不過老頭的精神頭還在,每天還要抽出半個時辰,聽聽報紙上的新鮮事,每逢晴天,都要讓人推出去,曬曬太陽。
身邊的人,也驚嘆老頭的生命力和好奇心。
對于楊一清來說,他很想知道一件事,一件讓他放不下的事情。
在第一次見面,楊一清就確定,王岳這小子,有捅破天的野心。
所謂野心,不一定是非要當皇帝,做首輔。
而是一種強烈的意志,要改變世界。
或者說,是馴服世界。
從掀翻前朝老臣開始,王岳就在一步步推進,軍制、田賦、徭役、思想……幾乎每個領域,王岳都下手了。
可即便如此,楊一清也知道,他還有更多嚇人的東西,沒有拿出來呢!
果然,當王岳成為首輔之后,就引入了西方的學者。
兩種思想碰撞,兩種文明激蕩,這就迫使大明的統治者,必須從更高的維度,來構建新的國家。
原來的朝貢貿易體制不夠用了。
朝堂上六部九卿的格局也沒法維持了。
必須要改!
可要怎么改,楊一清思前想后,以他幾十年的經驗智慧,楊一清覺得第一步是恢復相位,只有名正言順,才能統御百官,順利推動變法。
這幾乎是必然的選擇,王岳那小子也不會例外。
關于這一點,楊一清信誓旦旦。
這也是他多年來的最大樂趣,而且通常也不會失算。
只可惜這一次他算錯了,居然是切割官吏和文人……這一招好啊,從此做學問的老老實實做學問,別摻和朝廷的事情。切斷了文人和官吏的轉換
也就沒有了士大夫。好厲害的王岳啊!連老夫都沒有想到,你居然能用出這么偏門的辦法
來增加手中的權柄
妙啊!”
楊一清喃喃自語,“老夫還要活著
還要多活幾年,我要好好瞧瞧
你小子還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楊一清嘟囔了許久
到了后半夜
老頭才睡著,等轉過天,早上的時候,楊一清沒有醒來
等下人來看的時候
已經沒有了呼吸。
這位出將入相幾十年,被人譽為當世姚崇的老人,還是帶著疑問離世了。
楊一清去世的消息,立刻有人八百里加急
向京城報喪。
王岳收到的時候,還是半夜。
他只是喃喃答應
一扭頭又睡過去了。
老頭差不多有九十歲了吧!
別說在大明,就算放在后世,那也是老喜喪了,假如我能活這么大算是,我就知足了。
王岳對楊一清,保持了一貫的淡薄。
只不過他這樣,王家其他人卻不這樣想,孫毓立刻起來,還把兒子王清叫醒。
“你楊爺爺走了。”
一聽這話,小家伙的淚立刻就下來了。
“娘,我要是不回來就好了。”
孫毓輕嘆口氣,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
“娘現在就安排,你去給楊閣老奔喪吧!他對你那么好,咱可不能失了禮數。”
王清含著淚,用力點頭。
孫毓連夜安排,先讓人去把楊博叫起來,光是一個小孩子,肯定不夠。
隨后孫毓又從府邸里找出幾個精明強干的,最后她拿出了三萬元,塞給了王清,讓他用在葬禮上。
三萬元看起來是不多,但是楊博清楚,師母治家嚴謹,原本王家很多產業都被她處理掉了。
現在王家收入只有兩個,一是王岳的俸祿,第二,就是王岳的稿費。
三萬元的背后,可是師父無數根頭發啊!
“師娘,這事交給弟子就是了,我肯定讓老叔祖的葬禮風風光光。”
孫毓擺手,“你有錢是你的,但這是我們的心思。楊閣老教了清兒好幾年,這是我們的一份心意,少不了的。”
楊博遲疑,也還是點頭了。
“那好,我現在就動身。”
楊博帶著哭唧唧的王清,前往承德,孫毓毫不遲疑,立刻告訴府邸的所有人,戴孝,挑起白幡。
王岳醒來之后,就看到了這么一幕,他都有點傻了。
誰死了?
不會是老岳父孫交吧?
王岳匆匆起來,孫毓就塞了根白布帶子給他。
“戴著!人家楊閣老都死了,你怎么還無動于衷啊?”
王岳愣了片刻,他想說什么,可又沒有說,而是乖乖系上了帶子。
等他去內閣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扎著帶子,即便那些后輩晚生,也莫不如是。
原來在許多人的眼里,楊一清和王岳,早就分不開了。
楊閣老早年幫了王岳,王岳又庇護楊一清安享晚年,甚至王家大公子還在楊一清身邊學習。
這交情,勝過桃花潭水了。
就算看在元輔的面子上,也不能怠慢啊!
王岳無奈苦笑,貌似他跟楊一清,真沒有這么親密啊!兩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很單純的合作關系,互相利用,大勢所趨。
他算計楊一清的次數不少,老家伙也耍了許多心眼……他們之間,真的算是朋友嗎?
王岳不清楚,但是不久之前,傳來陽明公病重的消息。
毫無疑問,如果沒有事情,以王陽明的脾氣,是不會給他來信的。
而兩年前,賈詠就已經死了。
一代老人,終究會凋零的。
楊一清死了,或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吧!
王岳終于有些傷感了,他在值房里坐了整整一個上午,什么公務都沒有處理。
中午的時候,黃錦突然來了,說是朱厚熜有請。
王岳過去了,朱厚熜沉吟道:“我想過了,贈太師銜,以最高禮遇安葬楊閣老,這個謚號,我的意思是文正,你看怎么樣?”
文正?
太師加文正,這確實是文官能得到的頂點了。
以楊一清的地位,給他也不是不行。
當想想過去的經歷,這老頭當得起一個“正”字嗎?
“陛下,賈詠死的時候,禮部原定是文恭,后來改為文襄,至于楊閣老,我看還是用忠獻吧!”
朱厚熜沒有遲疑,立刻點頭了。
“朕繼位初年,楊閣老的確有功,而且還是大功,一個忠獻不過分!”朱厚熜又道:“你看朝廷用不用安排官員,專門負責喪事?‘
王岳想了想,搖頭道:“楊閣老做事滴水不漏,如果我沒猜錯,他早就立下了遺囑,就按照他的意思辦吧。”
君臣兩個,很快達成了一致,貌似也不需要太大動干戈,差不多就跟走一個老熟人相仿。
真不愧是君臣,想法都差不多。
沉默了一會兒,朱厚熜突然道:“王岳,我這里遇到一件事。”
王岳盯著朱厚熜,等著下文。
朱厚熜似乎很為難,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是朕的次子,他到了就藩的年紀,朕還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就藩?
貌似有道理,皇子除了繼承帝位之外,剩下的就是藩王,要賜給封地得。
可問題是過去這些年,早就把藩王趕到外面去了,還殘存的已經不多了……別的王爺都趕出去,自己的兒子繼續封王,貌似有點說不過去啊?
而且要是這么干了,再過幾代人,是不是還要出一位皇帝,再把藩王都趕走?
這肯定不行啊!
但話又說回來,堂堂皇子,總不能變成普通人吧?
“陛下打算怎么辦?”
朱厚熜翻了翻眼皮,“給別人定規矩容易,到了自己身上,可就不容易了。但話說回來,朕也不能讓這幾年的辛苦白費了,這不才找你過來商量一下嗎?”
王岳沉吟了,你們家的事情,我是真不愛摻和,要不問問朱載基怎么樣?
“父皇,要是舍不得二弟就藩,那孩兒就去外面,打下一片天地,把皇位留給二弟好了。”
“呸!”朱厚熜頓時就怒了,“混小子,你當朕要另立儲君啊?再說了,你還有三弟,四弟……想個靠譜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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