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門大宅建在城外六十里的荒山內,那里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小山坡,種滿了梨花樹。此時鵝毛大雪搓綿扯絮般落不停,堆積在枝梢上,仿佛雪白梨花在盛放。
令狐蓁蓁踩著雪,慢慢向坡頂走。
扭曲的黑鐵燈架里火光灼灼,大宅的院墻很高,院門很窄,黑鐵門開了半扇,不時有打砸聲從里面傳出。
她探了半個腦袋進門,便見滿院野妖狂歡,有的砸門,有的砸窗,柴房已被他們拆碎,柴禾撒了一地。
令狐蓁蓁在黑鐵院門上推了一把,野妖們聽見動靜,嘰哇亂叫著便欲撲上,因發覺是她,昔日余威猶在,驚得他們又亂叫著四下散開逃跑,眨眼就跑了個精光。
她在滿院凌亂中站了好一會兒,方抬手敲門:“師父,是我,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答,屋內一片漆黑。
手藝人的門并沒有鎖,只有稀奇古怪的機關,她推開屋門,地磚與家具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應是有數日無人清掃。
令狐蓁蓁一言不發走遍大屋里所有的房間,沒有人。
拉開自己的房門,還是沒有人,床上卻多了一只金燦燦的金雕鐲。
她拿起金雕鐲細看,鐲身細細刻了許多芝麻大小的棠棣,做工繁復而華美,這是二師姐巫燕君的風格。
加持袖中乾坤法的寶具有木雕玉雕金雕,一個比一個貴重,金雕鐲不但裝的東西多,還耐砸,也不懼水火,就是要的材料太奢侈,二師姐自己都沒舍得用金雕鐲。
鐲子里已放了許多東西,一沓沓厚厚的若木樹皮紙,一套嶄新的木雕工具,一壺珍貴的銀墨,以及三件一看就是新裁的漂亮衣裙,上面已繡好了避字訣真言。
枕畔還有一張精致小箋,上面墨跡淋漓,是師父的字跡:臘月初四,生辰禮。
對了,臘月初四是她生辰,當初不過是二師姐隨口一問,她也是隨口一說,原來她們記著,她自己都忘了。
頭忽然很疼,像是要裂開一樣。
她用力揉著腦袋,說不好是疼還是冷,抖得停不下來。
小院里忽然傳來異乎尋常的動靜,夾雜著妖馬的高聲嘶吼——是師父她們?!
令狐蓁蓁一陣風似的狂奔出屋,漫天暴雪撲頭蓋臉砸下,密密麻麻的雪片后,她只看見一輛有些眼熟的巨車懸在半空。
車門開啟,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扶著門框沖她笑:“喲,還真是一個人。”
他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這位天生麗質卻總穿錯衣裳的美人。
她現下套著個男人的氅衣,從頭到腳都亂糟糟一塌糊涂,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她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額上冷汗涔涔,竟是在生病的模樣。
三公子笑意更深,長袖一揚,一團黑影重重砸在令狐蓁蓁面前,發出巨大的響聲。
是師父的青銅傳信鳥,離開南之荒后,她每天每夜都開著半扇窗,等待它的到來,它卻再也沒來過。
原來,是落在三公子手里了。
傳信鳥腹部已被打開,里面放了一只木雕鐲,銀墨在木鐲上細細畫出無數紋飾,這是師父親手所制的寶具,門下三弟子一人一個。
這枚是她的,三公子曾親口說已焚燒殆盡。
令狐蓁蓁慢慢撿起木雕鐲,看了許久。
三公子如勝券在握般淡淡譏諷道:“令狐姑娘,你既為令狐羽的后人,怎能如此不謹慎?先是在我的俊壇行宮留下木雕寶具,又是逃亡途中與神工君用那么顯眼的青銅傳信鳥通信,這樣可不行。你看,不是一下就被我帶走了神工君一家子?”
她抬頭看他:“你帶走的?”
三公子佯嘆道:“我也沒想到,傳聞中脾氣古怪的神工君竟那么疼愛小弟子。我只不過派手下把傳信鳥和木雕鐲給她過目,順便邀請她們去重陰山做客,想不到她一下就答應了,真叫我意外。”
令狐蓁蓁沒說話,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回不過神似的,目光散漫地環顧四周。
雪虐風饕,庭院雜亂不堪。
不該是這樣的,它不該這樣,這座小小的庭院理應整齊干凈,劈柴的斧子永遠會被她磨得煞亮,打水的水桶永遠被她擦洗得干干凈凈,墻上的薜荔藤蘿從來長不了幾寸。
眼前忽然浮現出師父買她當關門弟子的情形,那天,滿院陽光璀璨,耀眼生花。
起初,她只是被銀錢吸引,太陽映在上面的光太耀眼,太好看。
她剛從深山離開,無處可去,無事可做,對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而陌生,對時間全無概念。
十年關門弟子是什么,那時她不很在意。
可她現在想做手藝人,她開始喜歡這個院落了,不管天晴還是天陰,刮風還是下雨,每一刻的色彩都好看,連一棵草都是漂亮的,讓人安心的。
是她喜歡,與銀錢無關,與結清人情無關。
她喜歡這里,現在,有人要毀掉這些。
三公子見她默然不語,便故意也停了一會兒不說話。
他對女子頗精通,曉得對付她這樣的,得先從精神上打垮了,不然絕不會乖乖任由他擺布。
過得良久,他才柔聲道:“其實我對父親的籌謀并不感興趣,我只對你感興趣。令狐姑娘,不然這樣,我替你偷偷把神工君一家子放了,你把自己左手與左腳砍下,如何?”
她多半要糾結很久——他是這樣想的,結果想錯了,她眉毛都沒動一下,回絕得無比干脆:“不行。”
三公子又道:“那我先砍了神工君的兩只手,再砍她女兒的兩只腳,最后把你二師姐的腦袋割了,你覺得這樣更好?”
她依然沒糾結,只有短短兩個字:“不行。”
三公子貓耍耗子似的揚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誰叫你是美人呢?我再讓一步好了,你把衣裳全脫了,我便放她們走,怎樣?”
這次她多半糾結后要說好——他這樣想,誰知再次想錯,她只淡道:“有人交代過衣服不要脫,我不脫。”
還挺難折服。
三公子一下來了興頭,非要將她徹底降伏,忽聽車廂內妖兵低聲道:“三公子,夜長夢多,先把人帶回地宮吧。”
也對。
他笑著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神工君師徒三人正在父親的地宮做客,令狐姑娘想見的話,便隨我一同來。”
這病懨懨的美人半絲猶豫也沒有,利落上了車。
車門輕輕合上,三公子伸手便去抓她的腰。
一旦回重陰山,父親定然不會允許他放肆,西之荒到南之荒路上就那么點時間,可不能浪費,他現在就要嘗嘗令狐后人的鮮美滋味。
突如其來的寒光劃過視界,三公子只覺雙臂一陣冰寒徹骨,緊跟著,一只柔軟的手緊緊扣住口鼻。
巨痛與窒息下,他只聽見車內幾個妖兵的驚叫聲,最后殘留在視線里的,是令狐后人如冰的雙目。
*
握住銅鈴的瞬間,秦晞只覺清光頃刻間籠罩上來,這是太上脈要求立行必到的召喚令,全然由不得他抗拒。眼前景致倏忽萬變,待清光如流水般褪去后,卻見四周雕梁畫棟,竟是一間極奢華寬敞的屋子。
對面站著一位老者,皓首銀須,霜白寬松的長袍上繡滿了云紋,面容雖老,雙目卻極亮,融融然若三月日光,正是赫赫有名的太上一脈大脈主唐虞。
想不到師尊竟當真來了大荒。
秦晞躬身極恭敬地行禮:“弟子見過師尊。”
大脈主微微頷首,開口說話時,仿若銅鐘輕鳴:“你無事,甚好,小七卻是召不過來,出了何事?”
“七師兄應是被昌元妖君劫走了,此事說來話長。”
大脈主雪白的拂塵微微一撩:“老三已去找他,不必擔心。小九,給為師說說你們來大荒后的經歷。”
秦晞敘事向來快而簡潔,一句廢話沒有,很快便將來大荒后遭遇的事分毫不亂地說了個清楚。
見大脈主沉吟不語,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師尊為何會來大荒?”
這位大脈主在弟子面前向來親切有余,似周璟秦晞這樣輩分小的,更覺師尊可親,故而并不拘謹。
大脈主笑了笑:“有個靈風湖的小姑娘十萬火急找來太上脈,說那昌元妖君找麻煩,你二人怕是難熬,老三當時就坐不住,如今看著,倒是來得對了。”
一個昌元妖君找麻煩而已,就能驚動大脈主親自前往大荒?
若在平時,秦晞必要細細琢磨其中緣故,可他此時難得有點亂。
外間陽光璀璨,青山隱隱,一看即知離西之荒定云城極遠,令狐猶在發燒,妖君猶虎視眈眈,放她一個人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