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溫晉毫不留情彈出鏡術的周璟正在山底湖面上發瘋,半座湖都快被他掀翻過去,大浪一個接著一個,慌得靈風湖修士們紛紛出來疏散游人。
顧采雖焦慮萬分,卻也不得不勸慰:“叢華兄,溫晉的巢穴不知在何處,你莫要胡亂浪費氣力,還是等晚些與靈風湖的長老們商議一下吧。”
商議個屁!早知那溫晉是紫虛峰修士,他就該把這身累贅的婦人衣裙脫了,拼著肉搏,他不信打不過那狗日的!
見靈風湖修士們將游人們都帶遠,他當即發起力來,眼眸里都泛起璀璨金光今天他就要把這座湖給砸爛,揪出溫晉的巢穴!
誰想湖面忽然沸騰般翻滾跳躍,湖水頃刻間被通天徹地的風雷術炸上了天。
周璟從沒見過這樣浩大可怖的風雷聲勢,激烈的雷聲在天地間轟鳴,震得他耳朵與胸口生疼,傾盆大雨下一刻便嘩啦啦滾落,四下里白茫茫只有雨簾。
碩大的紙狐貍自雨簾后疾馳而來,驟然停在二人身前。
秦晞翻身而下,他的臉色前所未有地難看,只急急說了一句話:“帶我回客棧!快!”
他懷里抱著個血人,正是令狐蓁蓁。
天將暗時,突如其來的暴雨仍然毫無停止的勢頭,葉小宛終于安頓好游人們,頂著雨急急往客棧跑。
因事出緊急,客棧大通間內的客人被暫時請出,三才門的補元療傷陣已在地上鋪開成型,柔和的淺綠色光輝緩緩跳躍,被救回的失蹤女子們正在陣中昏睡。她們幾乎都遭遇過虐打,本就奄奄一息只剩半條命,又以普通人血肉之軀被當做催動禁術之陣的基石,只怕難熬。
葉小宛奔進通間,環視一圈,喘著氣問道:“令狐姑娘呢?”
周璟正掐住一位紫衣少女的脈門凝神試探,沉聲道:“她傷勢過重,大陣治起來太慢,元曦正替她用神靈繭療傷,此術極難,不能分神,等治好了再去看吧。”
令狐瀕死已叫人焦頭爛額,偏生眼下還有個棘手的丫頭紫虛峰趙振的小師妹姜書。
先前他們推斷失蹤女子共八人,元曦卻從湖底帶回九個,多出的正是她。她中的昏睡術甚是奇異,怎么都弄不醒。
顧采指尖凝了一團醒神術的藍光,剛點在她額上便又一次迅速被彈回,他只能搖頭:“不行,溫晉下的昏睡術絕非尋常,還是通知紫虛峰,讓他們派人來看看。”
周璟立即取出紙筆:“我來給她師兄寫信吧。”
恰好大荒的事還欠趙振人情。
見葉小宛滿面擔憂,他雖也滿心煩躁,到底還是開口安撫:“不必多想,人能都帶回已是萬中無一的大幸。”
誰也沒想到此次對付溫晉如此猝不及防,關鍵時刻他們還被彈出去了,誰也不曉得湖底洞穴里發生了什么,導致令狐重創瀕死。
按理說,有元曦在,不應該。
周璟皺緊眉頭,扭頭望向窗外,令狐蓁蓁房間里沒有燈火,只有神靈繭淺青的光輝潮水般緩緩涌動。
神靈繭的青光直到丑時上下才漸漸收斂,被包裹在絲緞般神靈繭中的令狐蓁蓁呼吸已趨平穩綿長,應是陷入了沉睡。
秦晞揚手撤了術,風勢托著她的身體放回床上。
他沒有過去,也沒有離開,只滿面疲色地行至窗前,靜靜聽外面暴雨傾盆的動靜,木雕似的動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床帳內忽然傳來異樣的動靜,像是有只垂死的獸在無力掙扎,壓抑而粗重的喘息一陣陣透出來,夾雜著低微的哽咽。
秦晞深深吸了口氣,近乎猶豫地停頓片刻,終于還是擦亮燭火,執燈悄無聲息步去床前,輕輕撩開紗帳。
令狐蓁蓁正蜷縮在被子上劇烈發著抖,齒關嘚嘚作響。
似是對燭火有反應,她艱難地轉過臉,睫毛上滿是淚水,和著滿頭滿臉的冷汗團團滾落,枕頭已濕了大片。
她神志不清地哀求著:“大伯我好痛”
火光猝然熄滅,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
最輕微的觸碰都像是要揉碎她,令狐蓁蓁張嘴欲叫,冷不丁兩根手指塞進嘴里,撐住齒關防止她巨痛下咬傷舌頭,也堵住了她的聲音。
這是盤神絲被觸發后,給予宿主的代價,她沒有駕馭神物之法,正被難以想象的劇痛折磨,無可避免。
秦晞并沒有猶豫太久,扶正她的腦袋,俯首將額頭抵在她冷汗涔涔的額上,凝神貫氣,勉強用自己的氣令暴動的盤神絲鎮定下來。
這法子不啻飲鴆止渴,越是這樣做,盤神絲只會越跟她拴得死死地。
可是這世間的事沒道理,他自己亦是沒道理中的一員,索性任它荒唐下去。
再荒唐,也比不過洞底毫發無傷醒來,發現她成了血人時的震驚。
是什么緣故令她無意觸發盤神絲,把瀕死之傷的因緣倒轉在了自己身上?
誠然秦晞想過,倘若無可避免一定要有人受傷,那么傷者是她最好。可他卻沒有順從理智,自顧自做了最壞的選擇。而她也自顧自把局面扳回了好結果。明明沒有人丟命,再好不過,他卻不明白,理不順,仿佛她和自己都變成了無法解讀的絕世難題。
窗外暴雨不知何時已變成細雨,令狐蓁蓁短促的哽咽低微近乎不可聞,掙扎的氣力也弱下去,漸漸再也不動。
秦晞緩緩拭過她冰冷潮濕的面頰,將睫毛和眼角上的殘淚抹去。
烏云密布,屋內的黑暗令人窒息。
是靠得太近,看不見她的臉,他開始為自己的沒道理尋找道理。太上脈修士行走正道,這里有個人痛不欲生,他做的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
這令他感到一種茍且偷生般的短暫安寧,指尖向下,將她唇邊的眼淚也擦去。
雨聲越來越小,終于停歇時,令狐蓁蓁也徹底平靜下去。過得半日,她好似還做起夢來了,把他的手指當肉來咬,咬得賣力又艱辛,要不是裹了金行術,他這兩根手指只怕留不住。
秦晞抽回手,把她重新放回床上。
雨收云散,月光灑落窗楹,讓他可以看清她的臉。
強撐的道理瞬間倒塌。
當然,她不是方才虛構出的“誰”,也沒有什么“正確的選擇”,他知道,肆無忌憚的沒道理都是因為令狐蓁蓁。
月色雪亮的深夜,秦晞獨個兒在床邊枯坐,揉著被撕扯得生疼的腦殼,坐了一夜。
令狐蓁蓁卻做了一夜雜亂的夢。
她覺著自己像是回到了住在深山時,還變得特別厲害,修士該會的她都會,甚至能引來天雷地火。可因著無人相伴,她的厲害只得一群猴子買賬,拿她當大王,送來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豬腿,卻怎樣也咬不動。
分不清究竟是夢境還是回憶,她想仔細搜刮一番記憶,冥冥中卻有什么阻止她去想,念頭一起便如雪花入水,毫無痕跡。
恍恍惚惚,好聞的曬干花草的香氣縈繞四周,令狐蓁蓁微微一動,驟然睜開眼,但見室內輕紗委垂,窗格精美,竟是靈風湖仙門內的客棧。
窗外晨曦微露,清幽水墨般的色彩,映在床邊秦元曦的側臉上,他正靜靜看著她。
或許她仍在做夢,明明記憶里前一刻還在生死一線地焦慮著,后一刻他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靜謐拂曉間,甚至能開口說話:“可算醒了,知不知道你背后被穿了多少個窟窿?”
令狐蓁蓁愣了片刻,忽地一骨碌起身,扯住他前后左右不知看了多少圈,時不時還伸手摸兩下,他就任由她這樣摸看,一點反應也沒有。
確定他身上沒有傷,她神色一松:“你沒事了?”
“我有什么事?”秦晞看她的眼神仿佛她在說胡話,“有事的是你,傷重瀕死,差一點就救不回。”
什么?令狐蓁蓁懵了:“我傷重瀕死?可是等下,我們怎么出來的?”
秦晞嘆了口氣:“當然是我帶你出湖底的,不然還是你背我出來?小師姐,你就是不聽話,我都和你說了離遠些,你非往前湊,結果被溫晉的白骨術戳成血人。有你這么做小師姐的嗎?師弟半條命都被你嚇沒了。”
是這樣?
秦晞卻像跟她算總賬似的:“你還用龍群飛刃,本來溫晉有些輕敵,你甩飛刃才叫他下了殺手!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么?還記不記得咱們有個賭約?”
令狐辦事倒是利索的,失蹤的女子們都是被她從洞里拖出來的,可唯獨不見溫晉的尸首,跟白骨碎屑混在一起的是根本分不出形狀的血泥,只有龍群飛刃能把人切得這么稀碎。
真不讓人省心,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令狐蓁蓁摸了摸腦門,里面生疼生疼地。
她分明記得是秦元曦被穿了一堆窟窿,還記得他的血把外衣都浸透了,后來后來發生了什么?她只是想不起。
好像一覺醒來什么事都不對勁,她不信他沒事,也不信自己出事,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確然是有事的樣子,秦元曦卻神清氣爽地,正擺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真真奇也怪哉。
她索性不去想,只痛快承認:“打賭是我輸了,答應你的事也沒做到,東西還你。”
說罷便抬手去解脖子上的上清環,卻被秦晞一把攔下,動作簡直可稱粗魯。
令狐蓁蓁訝然抬眼,正對上他暗沉的眼眸。
她說不出這是什么眼神,像是狂怒到極致的陰郁,又像是隱隱約約的恐懼,還摻雜著迷惘與震驚,總之特別復雜。
“為何不聽我的話?我說過,術法用過必留靈氣痕跡,知不知道你身份若暴露,會有多少麻煩?”
他聲音里終于有真實的情緒流露出來,壓抑的怒火,還有對她的無可奈何與不知所措。
令狐蓁蓁坦率點頭:“我知道,可我更怕你會死。”
太上脈修士,令狐羽的女兒這些外面世界的身份固然無法回避,可她依舊更在乎“令狐蓁蓁”的喜愛與厭惡,她不能讓他死,就是不能。
秦晞驟然松開她。
“你還在說夢話。”他聲音很低,“是你擅自用了龍群飛刃,怎么叫怕我死?差點死的人是你自己。”
她沒有說話,他等了半日,終于再次對上她的雙眸。
還是那樣直率的眼神,毫不掩飾,一眼望透,仿佛在說:那一切當然不是夢,我就是這樣怕你血流滿地。
他想了一天一夜找不到她觸發盤神絲的理由,此時此刻,她給了答案。
絕世難題般的答案,也或許曾經在偶爾的恍惚罅隙間,他得出過同樣的答案,卻不肯深想,也不愿相信。
秦晞急急移開視線,甚至有些狼狽。
無來由的恐懼讓他陡然生出回避之意,見她伸手似是要扶住自己,他立即摁在她腦門上,緩慢而不容抗拒地將她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