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日間,從湖底救回的八名女子終于陸續傷愈醒來。
顧采頭一個便去找葉小宛,當日救下的那中了噬心咒的男子一直被護在仙門內,萬幸溫晉已除,人亦救回,叫他們夫妻倆團聚,三才城失蹤一事便可了結。
誰想葉小宛卻為難道:“那位三才城的公子聽說溫晉已死,當日就走了。”
顧采驚道:“他連看都沒來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這……親眼見到自家夫人和別的男人私奔,追上去后還險些丟了命,他不來看似乎也挺合理。
葉小宛干笑道:“別人夫妻的恩怨,我們哪里懂得。”
顧采只能感慨:“都說世間怨偶多,既如此,當日何必成婚。罷了,還是聯絡她們的夫家吧,人總不能一直留在這里。”
葉小宛卻搖手:“顧師兄,不管是夫家還是娘家,都別聯絡最好。”
“為何?”
與這位某些地方莫名憨傻的修士解釋起來,恐怕要費老大勁,葉小宛只道:“那顧師兄試試與她們提聯絡夫家娘家的事。”
顧采不信邪,當真去了客棧通間,果不其然,剛說出聯絡夫家幾個字,女子們的反應無比激烈,甚至有幾個顧不得體弱不能行,從床上直接滾將下來,一副要逃命的模樣。
顧采安撫了大半天,出來時滿頭大汗,面色虛白。
葉小宛道:“顧師兄你想想,除了那位好運的三才城公子,其他人的夫君都已被溫晉的噬心咒折磨至死,夫家如何容得下她們?娘家人即便有心收留,也架不住風聲走漏。”
旁邊的姜書倒是一派天真:“但人不是她們殺的呀。”
“世人是不會管這些的,夫婦間的恩怨情仇誰也不知道,可人死了,就是一座挪不開的山,從此隱姓埋名,離鄉背井,才能過安穩日子。只是……心里未必會安穩。”
葉小宛不知想起什么,眉梢眼角漏出些許哀色來。
顧采嘆道:“既然如此,我該回一趟三才城,至少給仙門一個交代。”
姜書一聽三才城,立時問道:“顧師兄,我聽說三才城格局精妙,城內奇峰跌宕,堪稱一大奇景,是真的嗎?”
顧采頷首:“不錯,三才城地形奇特,一條路可能左手邊是山崖,右手邊又是山頂。”
姜書不由神往:“我也想去看看,顧師兄這趟回三才城,我們同行可好?”
不好!湊巧經過院落的趙振一聽這話,登時有點不高興。
這小姜,剛被溫晉騙,轉頭又這么信任顧采。他當然曉得把顧采跟溫晉放一塊兒很荒謬,可小師妹一點教訓沒吃到,真真讓人頭疼。
趙振立即掉轉腳步,還未來得及說話,顧采已利索干脆地答應了,猶特別熱心地給她講三才城景致,甚至邀她進仙門玩。
“你連這揚州都還沒走個明白,就往更大的梁州去?”趙振忍不住開口,“何況師父讓你出門試煉,是尋訪天財地寶,不是叫你四處游玩的。”
姜書似是頓悟了什么:“師兄說的對,我該好好走走揚州。顯之師兄,你有事嗎?帶我逛逛可好?”
她一下子就從“顧師兄”跳到“顯之師兄”,趙振臉色立變。
然而顧采絲毫不會看眼色,當即熱心答應下來,兩人邊說邊笑往外走。
趙振急道:“等下,小姜,還是師兄陪你……”
姜書天真爛漫地朝他擺手:“師兄還要留下替那些夫人們撐好回元陣,不麻煩你。你放心,我有顯之師兄陪著。”
趙振只覺一根針戳進腦門似的,他好好地自告奮勇撐什么回元陣,讓小師妹在眼皮子底下跟別人跑。
他無助地轉頭望向一旁的葉小宛,她立即拍著腦袋回避視線,喃喃:“我、我突然想起師伯找我有事,趙師兄,告辭。”
趙振的無助一直持續到天黑,眼看將近亥時,姜書和顧采竟全無回來的跡象,他簡直如燒了屁股的猴子,坐立不安。
院內忽然有人回來,卻是秦晞,他像剛做完晚課似的,周身靈氣震蕩,頭發上還滴著汗,氅衣脫下搭在肘間。
趙振再也忍不住,奔過去劈頭第一句話便是:“小師妹才十五歲,勞煩元曦下回告訴顯之。這個……我、我不大好說。”
什么意思?為什么要他來說?
秦晞四顧一圈,問道:“姜師妹和顯之兄一起出去了?”
趙振嘀嘀咕咕地:“不錯,我忙于穩固回元陣,小師妹便找了顯之一同出門。我知道顯之是至誠君子……我若找出門,實在有失體統,倒好像懷疑顯之似的……”
這紫虛峰修士,平日里貴公子架勢挺足,遇到一點事卻像絮叨的老頭子,才亥時而已,說不好還在茶樓喝茶,也不知他胡思亂想個什么,一個人待不住,還跑來聒噪他。
秦晞問得友善:“要不我出門找找?”
趙振趕緊攔住,這小老弟不識路,走丟了更麻煩。
正糾結時,便見姜書和顧采邊說邊笑地回來了。
趙振大松一口氣,不好責怪顧采,只朝姜書瞪眼:“亥時才回來!在紫虛峰你也敢這樣?”
姜書詫異道:“師兄,我還在試煉,不是你叫我多走走?”
趙振無話可說,待見著她笑吟吟與顧采說話,毫無防備猶在做第二日相邀,那呆頭鵝似的顧采竟還答應了,他心情立即變得更差。
“明日師兄也一同去。”趙振護犢護得厲害,還要拉上旁人,“元曦也一起……”
一語未了,卻發覺秦晞早已不見人影。
浴池內熱氣氤氳,秦晞愜意地泡在溫水里,輕輕拉開半扇木窗。
他可不想管趙振的壞心情,免得敗了自己的好心情。
自令狐蓁蓁說了“患難之交”的話,他驟然輕松不少,連覺都睡得特別香,方才問靈風湖修士借了練武坪活動一番筋骨,更是神清氣爽。
月色朦朧,夜風帶來庭院里桃李芬芳花香,秦晞只覺許久不曾這般閑適,手掌微微合攏,再張開時,一枚細小的風雷飛劍便無聲無息飛旋而起。
他曾設想過風雷飛劍最完美的模樣:既有可怖的殺傷力,又要無比迅疾,還要無聲無息。無論是龍群飛刃還是風雷飛劍,唯一敗筆處便是太吵。
他一直在嘗試如何讓風雷飛劍寂靜下來,想不到在對付溫晉時奇跡般成了一次,加之后來為了遮蓋龍群飛刃的靈氣痕跡,他從湖底出來時將風雷術用到了極致,突生領悟,終于抓住了訣竅。
秦晞正把小飛劍玩得不亦樂乎,忽聞前院傳來人聲,顧采不知與誰說話,過了沒一會兒,卻是令狐蓁蓁的聲音響起:“顧師弟,可否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
她還沒睡?怎么突然分得清名與字了?大晚上跑去問顧采要這些是何意?
顧采一面唰唰在紙上寫,一面道:“令狐師姐,我想過了,靈風鎮外有一座密林,只要在那里撐開引霧結界,便無人能窺視,不知師姐能否在那里給我觀摩一下龍群飛刃?當然,是等師姐徹底休養好之后。”
他倒是對龍群飛刃念念不忘,按令狐的性子,多半要答應。
輕柔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竟是拒絕:“我賠你十兩銀,這件事不行。”
顧采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令狐師姐必有自己的難處,龍群飛刃一事就當我沒提過,好嗎?師姐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秦晞忽覺他那對誰都溫柔的腔調聽起來分外刺耳,都亥時了,喝什么茶?
他穿好衣裳,“霍”一下拉開房門,清亮月色豁然映入眼簾,前院空蕩蕩地,只有令狐蓁蓁俯在花樹石桌上埋頭不知寫著什么。
夜風拂過她身上薄軟的羽衣,雪白的袖子簡直像半透的——明明體力不濟,還撐不起真言,竟穿這么少吹冷風。
她見著他立即招手:“秦元曦!原來你沒睡。把你的名和字寫給我看看。”
秦晞見她胳膊下面壓著一沓白紙,上面已寫了眾修士的名與字,瞬間醒悟她不知找誰學了傳信術。
莫名的不快從腹內上升到喉間,大荒人總是把他的話當耳旁風,說好了他來教,她又隨心所欲地忘了。
“誰教的傳信術?”他語氣淡漠。
她一下便察覺到他的情緒,抬頭看他:“碗剛才給我帶宵夜,我就順便問了下傳信術。你又不開心了?”
“師弟沒有不開心,是小師姐多心。所以你現在學會了?”
“還沒會,現在運轉不了靈氣,我先搜集名字。”她轉著筆皺眉頭,“不過你們中土人的名字真麻煩,不但有大名,還有字,有的還有號。學傳信術必須寫大名,可平輩又不能叫大名,為什么?”
秦晞見白紙背面她還寫錯了許多人名,什么“葉小碗”、“蔥花”、“顧菜”等亂七八糟一堆,又有些好笑:“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小師姐只要記住怎么做就好。”
他將寫了大名的白紙遞回去,上面“秦晞”二字筆跡甚是瀟灑。
令狐蓁蓁立即道:“是東方未晞的晞,怪不得叫元曦。”
秦晞反而訝異:“看不出小師姐肚里亦有些墨水,東方未晞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比他還吃驚,“我以前在……”
話語忽然斷開,她凝神想了許久,卻全無念過書的印象,更沒有練過字的印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不允許她思索個中緣故。
秦晞卻只笑了笑:“肚里有墨水才更有小師姐的樣子。”
“真的?”令狐蓁蓁懷疑地看著他,她可不是傻子,他叫小師姐的時候一點兒敬意都沒有,她怎會聽不出來。
秦晞在她額上輕輕一點:“不然呢?我倒是想叫小師妹,可師尊不許。”
令狐蓁蓁覺得額頭癢絲絲地,說不出是想撓一撓,還是想在他身上蹭一蹭。
嬌小的紙狐貍搖著尾巴落在秦晞懷里,他輕輕撫過媚而長的眼,露出近乎寵溺的神情,漫天溫柔月光仿佛都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
令狐蓁蓁本能地湊近,想看清他眼底幽然清透的光,想看他同樣的神情望著自己,那會是怎樣景致,似乎極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