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鬧,她當真要不客氣才對。
令狐蓁蓁撿起一本書,本欲卷起往他耳朵上輕拍,忽然瞥見書內頁寫著“香氣縈繞”的字句,下意識拿起細看,卻是一段貫穿大荒與中土的傳聞。
傳聞寫道數十年前曾有某青州人前往大荒游玩,在南之荒的漫漫野林中迷路,驚慌失措時,恰有一美人經過,身邊還領著一個小女娃。美人溫柔且耐心地將迷路者送回大道,迷路者欲答謝時,二人已消失無影。這位中土人對此番奇遇念念不忘,猶記得那小女娃服飾甚奇異,半邊紅半邊白,身上更有撩人香氣縈繞,莫名令人想入非非。回中土后,他便時常將此事說與人聽。
十年后,青州靠東一個臨海小村,某日突然來了個美人,美人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女娃。村民們想起村里有個人以前總提及大荒奇遇,立即尋了他,那人一見之下先是狂喜,隨后卻驚駭——十年過去,小女娃依舊是小女娃,美人也依舊是美人,絲毫未變,可見是妖。
荒野小村不比大城鎮見多識廣,村民遇妖只知驅趕,二妖被趕至陡峭山崖邊,就此消失。
這段故事是先生的書童搜刮來的,后面還有書童寫的話,懷疑那小女娃是花妖。
秦晞湊過來看了一會兒,忽然拿起書:“半邊紅半邊白,正是二喬牡丹。”
令狐蓁蓁奇道:“就算是,也未必是墨瀾她們吧?而且都是數十年前的事了,二喬牡丹未必會在那里。”
秦晞偏頭想了想:“反正四月還未到,明日我給于飛兄他們傳信,一起過去看看。”
時辰尚早,葉小宛猶在夢中。
她夢見失蹤了兩年的小姨忽然回來的那天。
小姨摸著她的頭,聲音很溫柔:“阿喬,你長高了,若你姨夫還活著,必然也開心。”
她只是不信:“姨夫從來沒對我笑過,也沒對你笑過。”
小姨便露出要發怒的神情:“胡說八道!你忘了我和你姨夫有多恩愛?!他才走了兩年,你就說出這樣沒良心的話!”
她便沒有再吭聲。
小姨雖溫柔,卻脆弱,承受不了姨夫為救她而死的事實,固執地認為他們做夫妻那些年琴瑟靜好,把一腔仇恨盡數投在令狐羽身上。
為了復仇,她不惜用一半妖丹換取幻香摧魂陣的修行方法。
甚至,為了怕復仇牽連到甥女,她請了那位傳授幻香摧魂陣的厲害修士,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
“阿喬,萬一小姨復仇不成,那魔頭必要來戕害你,可你若是人,他便認不得你了。何況你血脈奇異,易惹來狂蜂浪蝶,越長大越危險,倒是做人才安穩。你要記住,在中土把自己當做人才能好好生活。”
她懵懵懂懂地聽著,被小姨牽著手,走向崖底的隱秘山洞。
洞內清光團團,什么也看不見,她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場夢,再醒來時,身上再也沒有香氣,紅白交織的衣裳也變成了最普通的布衣。她試著運轉妖力,體內卻找不到妖丹的存在,尋了半日,她駭然發覺自己的妖丹被藏在丹田的最深處,一絲一毫都動不了。
小姨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你信守了承諾,妖丹你拿去吧。”
另一個陌生而聽不出起伏的聲音說道:“令甥女的經脈由我造,只是妖偽裝人還是艱難了些,她并無什么做修士的資質。常人面容十年必變,為了令甥女著想,她日后只能不停漂泊。”
“那也比她長大后身不由己來得強。”
“如此甚好。那么,你便隨我去吧。”
小姨要走了?她一下追出山洞,可是外面已無人,只有小姨的聲音被風送來耳邊:“阿喬,好好做人,忘了小姨。”
她怎么知道如何做人?無人教過她。從此再不能化作一團陰風騰飛,只有兩只腳;再不能隔著老遠便把東西召過來,只能親手拿。
做人真是累,還會被欺負,因她是孤女,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但她還是堅強做起了人,在紅塵里翻滾幾十年,學了一身柔滑的人情往來,誰也不得罪。
真正的快樂應當是能進仙門,她曾以為自己與修士無緣。
多好的生活,再也不必四處漂泊,修行雖然艱難,但并非一無所獲。
更快樂的事接踵而至,她遇到了一群伙伴,除了同門之外,壞脾氣卻直率的周璟,古怪的令狐蓁蓁,還有時而聰明時而遲鈍的秦晞。再往后還有憨傻的顧采,可愛的姜書,豪爽的趙振。
好喜歡這樣的日子,仿佛她真成了個人。
盡管知道令狐蓁蓁是令狐羽的后人,她還是很喜歡她。還有周璟,她知道他喜歡自己,或許她也能喜歡他,像個真正的凡人少女,春心萌動,沉醉情意。
倘若與他兩情相悅,那將是怎樣的美妙?懷揣著秘密的不安,她惶恐又大膽,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然而握住的終究是冷風。
葉小宛睜開眼,周璟正用手指勾去她睫毛下的淚珠,他的聲音很輕:“做噩夢了?”
她轉身猛然抱緊他,是真的喜歡,如果能說出口。
“我夢到了小姨,她過得很不好。”葉小宛把眼淚壓在他衣服上。
給出去的一半妖丹終于成了要挾她的利器,在朗月村見到她時,她竟已滿頭白發,甚至向她哭求。
周璟環住她的肩膀,細細摩挲后背安撫:“夢而已,你若實在想念,找個機會我陪你去尋她。”
葉小宛半晌不說話,終于抬頭時,面上已無淚水,只望著他笑:“叢華師兄是太上脈修士,要以修行為重。上回我聽秦師弟說,這趟你們回太上脈,他該做三師兄,你該做小九了。”
周璟又是氣又是笑,掐住她臉上的肉:“胡說八道。”
葉小宛懶洋洋地扭頭望天色:“又是晴天,叢華師兄,咱們出去玩吧?東萊城還有好多地方我都沒見過。”
“不是要去你家鄉?你不急?”
周璟頗不解,她當日說要回家鄉,似乎很急切的樣子,甚至要求馬上走。誰想出來后,她又不急了,只顧著四處玩耍閑逛,一個東萊城逛了三天還不肯走。
葉小宛緊緊抱住他:“我真想和你去許多地方,不僅僅是一個東萊城。”
周璟柔聲安撫:“日子還長,慢慢來,以后你想去哪兒,都有我。”
她靜靜看了他片刻,緩緩湊近,在他唇上吻了吻,指尖細細摩挲他的額角眉梢,露出極溫柔的眼神。
三月下旬的東萊城繁花盛開,海浪碧藍,每逢晴日,簡直如在發光一般。
這是俞白最喜歡的中土城鎮,特別開闊,特別大氣,連道路都比其他地方寬敞,常見四五輛馬車并駕齊驅,道上行人雍容而閑適,怎樣看都令人心曠神怡。
不過這次出來不比往日,她并不敢獨自亂跑,在外看了一陣海,便趕緊回茶館,大師姐霜月君和二師兄樓浩剛剛續上第二壺茶。
樓浩見她滿臉高興,便笑道:“小三到現在還是個貪玩性子,一出來就兩眼放光。”
俞白艱難地喝了一口茶:“二師兄,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三?”
樓浩笑著搖頭:“師尊叫得,大師姐叫得,我叫不得?”
一旁的霜月君亦含笑道:“小二,你頑皮了,連我都是叫老三。”
這回輪到樓浩苦笑:“大師姐能否別叫我小二?請大師姐叫我小樓。”
俞白“噗”一下笑出來,親熱地挽住霜月君的胳膊:“大師姐,蓬萊九老丈人的神跡你一定看過吧?這趟你肯陪師妹出來散心,我開心極了。”
霜月君卻微微搖頭:“九老丈人的神跡我還真沒看過,小樓見過,我卻沒想到他也會跟來。”
樓浩一面替她們續茶,一面說道:“我上回來,只見著九老丈人神跡的后半,聽說前半才是最好看的,有巨浪滔天,氣勢磅礴。既然賽雪想散心,我便一同來了卻心愿。”
他自小便愛往外跑,天下九州,大荒四方,全部都去過,當下只給她們細細講述九老丈人神跡的奇異處:“神跡多為幻象,九老丈人的卻不同,據說是真正的巨浪滔天,所以蓬萊島上不得,騰風亦騰不得,會被浪卷進去,倒是坐船上反而安然無恙。”
話音剛落,卻見俞白手里的茶杯翻在了桌上,她怔怔看著茶館門口——那里剛進來一對神仙眷侶般的年輕男女,手挽著手,言笑親熱,正是周璟與葉小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