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蓁蓁想起小時候與大伯學寫字的事。
大伯總嫌她磨人,因她覺毛筆與墨水亂涂亂畫比寫在紙上有意思得多。
她在嶄新的襦裙上畫了一道道墨痕,惹得大伯連連嘆息:“這可怎么洗?哎呀,明明是個小姑娘,怎地如此頑皮?”
她撲進大伯懷里,在他衣襟畫一朵野花。
他好像有些生氣,可漸漸又笑得瞇起眼,抬手來摸腦袋,聲音很溫和:“好生可愛,大伯真怕你長大后變得不聽話。”
“我為什么會不聽大伯的話?”年紀尚小的令狐蓁蓁問得心不在焉。
大伯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蓁蓁是大伯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你即便偶爾不聽話,大伯也不怪你。”
她莫名興奮:“那我也不怪大伯!”
他只輕輕摩挲她的小腦袋,低頭看她又在肩膀畫半只歪七扭八的蝴蝶,笑得合不攏嘴:“半只成何體統,好好畫完了。”
令狐蓁蓁有自己的道理:“可它是側著的。”
大伯緩緩道:“總該要正過來,不會一直側著,大伯已等了三個甲子,蓁蓁要好好替大伯畫正過來,明白嗎?”
她不明白,滿心疑惑地睜開眼,入目是璀璨的金色枝葉,它們如此繁茂而美麗,遮蔽住大半殿頂,與破碎的窗楹纏繞一處。
令狐蓁蓁茫然四顧,這里是一座空曠卻破碎的大殿,四面的墻塌下大半,碎石滿地。巨大而充斥清光的水池嵌在地磚中,池內長著一株金色巨樹,她正躺在寬敞的枝椏間,聽著風過時枝葉發出近乎細碎銀鈴的美妙聲響。
“蓁蓁。”
有個人影坐在池邊,用熟悉的聲音喚她。
令狐蓁蓁驟然起身,果然大伯徐睿坐在那里,戴著斗笠低低將頭臉遮住。
“本想用我們最平常的模樣再見,可大伯近來事情太多,一時疏忽,沒能把這具身體照顧好。你乖乖在那里不要靠近,大伯和你說說話。”
沒能照顧好的意思是真大伯徐睿的身體開始腐爛?
令狐蓁蓁移開視線,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怎么找到大伯的?”
仙圣極有耐心:“蓁蓁,徐睿不是你大伯,他放任你如野獸般過活,我才是大伯,你什么都是我教的,包括那出門在外清算干凈的臭毛病。”
可徐睿是真的。令狐蓁蓁搖了搖頭。
仙圣緩緩道:“徐睿自己來的中土,他以為在鞠陵于天過幾十年,就能躲過南荒帝的怒火,哪有這么容易。你身上匯聚了多少復雜因緣,以他的本領,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你。不過他能在神魂契下抗一個多月,非常了不起,死時還念你母親的名字,倒是個癡心人,我對他尚有一絲敬意,為此才琢磨出怎么用神魂契操控死物。”
令狐蓁蓁閉上眼:“……你真殘忍。”
仙圣站起身,背著手朝前走兩步:“大伯對外人殘忍,對蓁蓁絕不會。上次在紫林鎮打傷你,也只是大伯太生氣,我一直跟在后面想替你療傷,結果你動手搶盤神絲。大伯想你拿盤神絲,卻并不想是那種狀況拿,觸發盤神絲,便是我也沒辦法了。你之前說大伯試圖殺你操縱尸體,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你若死了,還有什么意義。”
令狐蓁蓁吸了口氣,騰風而起,落在他身邊:“你用神魂契操縱父親,害死我父母,把我打造成盤神絲有緣者,逼我拿盤神絲,對我窮追不舍——你說對我不殘忍,我不懂你。你直接告訴我,要我做什么?”
仙圣又背過身,不愿讓她看見徐睿腐爛的臉,聲音里卻帶笑:“蓁蓁,大伯見著你高興,先不說這些。你餓不餓?糖水蛋吃嗎?這次是大伯親手做的。”
令狐蓁蓁急急拽住他的袖子:“讓我見真正的大伯,我想見。二脈主,你出來。”
仙圣長嘆一聲,背著手緩緩走出殿門。沒一會兒,殿門處又款款行來一道身影,輕袍寬袖,須清身長,眉眼秀逸,神采湛然,正是二脈主時泰初。
他手里提著一只食盒,仿佛曾經在荒山中,又仿佛是在二脈山那段日子,極自然地遞過來,面上含笑:“是你愛吃的,拿著。”
令狐蓁蓁沒有拿,只眼怔怔看著他。
二脈主蹙起眉,好似有些無奈,湊過來卷著袖子替她擦眼角幾粒小小的淚珠,柔聲道:“在紫林鎮是大伯不對,你能安然無恙,大伯真歡喜,以后和大伯好好的。”
不夠熟悉的聲音與觸感,卻是最熟悉的語氣和力道。令狐蓁蓁不由想起曾經與他在荒山中度過的歲月。
大伯為了她學會燒飯煮湯,不管她是抓了魚還是逮了野雞,都樂呵呵地替她做一頓美食,糖水蛋只有他做的最好吃。也為了她學會替小姑娘綁頭發,給她講故事,講浩瀚人世間各種各樣不同的道理,還有不同的人。
后來他時常消失幾個月,她便學會了算日子,每每算到他快要回來,便站在崖邊放出飛刃,一次次回旋在山道上,期盼那段在霞光中歸來的溫暖。
那曾經是她唯一的溫暖。
令狐蓁蓁握緊腰間直刀,含淚退了兩步:“你之前對父親也是這樣吧?聽話你就慈祥,不聽話就把他折磨至死。”
二脈主一聲喟嘆:“你父親我很喜歡,可惜他不是真正的思士,但他為了對抗我,能想出尋找思女孤蓮托生的點子,對我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他是我最喜歡的弟子,不過你不同,大伯把你當唯一的親人。”
令狐蓁蓁垂頭沉默半晌,輕道:“我原本該有親人,只是都被你殺了。”
他們若在,一定會做更多好吃的,替她綁更好看的頭發,講更多的故事,還有無窮無盡的溫暖。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他們活著”會是什么樣,永遠不會知道。
“我不會再想念你了。”她定定看著二脈主,“也不會再叫你大伯。”
二脈主無奈地與她對望片刻:“蓁蓁還是會怪大伯。”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避讓視線,她現在已經能夠坦然而無懼地面對他了。
二脈主緩緩移開目光,淡道:“大伯不怪你,我還需要蓁蓁幫一個重要的忙,也是幫你自己,所以別太頑皮,要好好聽話。”
幫忙?令狐蓁蓁正要問,忽覺外間陰云般掠過什么巨物,呼嘯的風把金色巨樹的枝葉吹得激烈翻卷不休。她翻上斷裂的墻壁,但見滿目冰雪,今日天氣晴朗,可以看清極遠處連通各個脈山的長而纖細的橋。
這里是千重宮?
陰云般的巨物又一次掠過視界,正是那條通體腐爛的死龍,仙圣竟堂而皇之讓它繞著千重宮盤旋。
二脈主注視心愛寶物般望著盤旋飛舞的龐然大物:“真是個好寶貝,可惜發現時已死了,任由尸身腐爛實在可惜,我便試著打神魂契,想不到竟能成,不愧是天地靈物,絕非尋常獸類能比。有它守著,是不是更像唐虞成為魔頭把持千重宮?”
這句話不像是問她,二脈主微微偏過腦袋望向殿門處,果然,下一刻費隱與慈華君兩人便領著一身雪白羽衣的秦晞來了。
他身上的血掌印多到觸目驚心,不過神情和語氣還是淡定的:“確實像,二脈主為我師兄姐們打下神魂契,正是為了這一刻?”
二脈主呵呵笑起來,目光灼灼望向他:“你可以說說自己的揣度,說對了,我給你褒獎。”
秦晞嘆了口氣:“試煉寫得有板有眼,什么雪片柔絲,你們早知是條死龍,偏生又是師尊的字跡。我來猜猜,那天夜里在千重宮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成功操控師尊,讓其他人懷疑他居心叵測。所謂搜尋仙圣爪牙,抓的多半都是師尊的心腹。待我們一離脈,師尊就被關進了地下五層,所以什么信都遞不進去。”
“二脈主不緊不慢陪我演了一出戲,終究還是叫你把一脈修士一網打盡。現在我猜他們應當在各個脈山尋脈主,控訴師尊就是仙圣,因弟子們發現師尊的真面目,便要被他借試煉殺人滅口。帶領我們試煉的長老們是證人,這條龍便是證物。而大脈主死不悔改,將三個盤神絲有緣者囚禁在千重宮,還派龍把守——不得不說,真厲害。”
二脈主笑意更深:“你也是,真聰明。看來唐虞給你的真假仙圣考驗,你還是成了。唐虞的繼承人做著不祥,還是來做我的,我向來比唐大脈主大方。”
秦晞看了他一眼:“二脈主連我與師尊的口頭約定都知道,但我不信你能一直操控大脈主。”
二脈主溫言道:“你猜對了,該給你褒獎。你的神魂曾經一分為二,自然曉得那是什么感覺,唐虞身上有我一半神魂。”
他不等秦晞發問,便轉身往殿外行去,悠然道:“不過他實在比我想得還要厲害,我們時間都不多。你陪蓁蓁吃點東西,叫她開心些,時辰一到,立即開始。”
開始什么?
秦晞盯著他的背影:“請二脈主明示,究竟要我們做何事?”
二脈主已飄然離殿,只留余音裊裊:“因緣怎么才叫算干凈,你們很快就知道。”1603361421